80%咸鱼20%鸡血

平安百鬼物语 • 狐说Ⅱ




※大天狗X妖狐

※系列第二篇,但与前文并无联系 

※设定以游戏为主,有历史有私设,切勿细究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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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了吗?隔壁搬来一位阴阳师,据说是敕命的权大纳言。”

“真的假的,干嘛要搬到咱们这里?”

“谁知道呢。”

 

一条大道的堀川常年淌着清澄的水。这一年,晚春的樱花落了蕊,悄无声息地在水面抹上一层桃色。妖狐叼了一根草,百无聊赖地坐在河边,他怀里揣了方才从过路的樱花姐姐那里讨来的山间野果。果子尚且挂着晨间的露水,红彤彤的煞是可爱,狐狸捧着瞧了半晌,又揣回怀里,没舍得吃。


隔了一条戻桥是一间搁置了很久的宅子。从这边望过去,能看到半人高的野草。狐狸翘着脚,时不时踢一踢堤上的石子,惊了聚集起来的游鱼。贺茂家的年轻阴阳师这天一大早就跑去围观了,他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颇为激动地晃着狐狸的肩膀:

“崽啊,阿爸去吸欧气了,没准回来能给你召唤出一个高阶弟弟。”

貌美的妖狐垂下长长的眼睫,看着低自己半头的年轻人,语气是十二分的不舍。

“阿爸,你去吧,家里有我呢。”


年轻的阴阳师郑重地点了点头,撇下狐狸一溜烟跑没影了。妖狐将手中折扇一翻,脊梁骨瞬时弯了下去,他打了个哈欠,摇着尾巴一步一晃地往自家院子走。

即使不推开门,他也知道,院子里有一只沉迷套环的山兔,胆小如鼠的兵俑,一天恨不得照八百遍镜子的食发鬼,还有一家子特别喜欢嚼舌根的天邪鬼。狐狸叹了口气,推开吱呀作响的旧木门,春末的紫阳花躲在阴凉的角落稍微探个头,檐角的铁风铃被和风吹着迟迟没有发出声音。几双眼睛齐刷刷望过来,狐狸一挥手:


“今天阿爸出门去了,想去哪儿玩随便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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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茂家的年轻阴阳师回来时已是这天傍晚。


狐狸晒了一天的太阳,这会儿正窝在阴凉下梳着自己的尾巴。他抬起眼皮看了自家主人一眼,觉得那原本就脑子缺根弦的年轻人此刻仿佛丢了魂似的,狐狸皱眉:

“怎么,人家瞧不起咱们?”

阴阳师摇摇头,从怀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包裹。天邪鬼们立刻好奇地凑上去,看完齐齐吸了口凉气。妖狐多少也有些在意,他抬起下巴遥遥望过去。年轻人的掌心躺着十多个白达摩,红衣裳的天邪鬼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惊呼:“还是四星的!”

院子里一时静下来。贺茂一家其实也算是传统的阴阳师世家,然而不知怎地,他每日沉心修习,但时至今日召唤来的最高阶式神不过妖狐一尾,其他的更是山兔、食发鬼之流。

一路内八小跑而来的食发鬼捧着脸低声尖叫:“好阔气呀!”

年轻的阴阳师有些手足无措,他看看众式神,最终还是将目光落在妖狐身上。狐狸其实一直对此不上心,但看着年轻人可怜兮兮的眼神,只得说:“给了就拿着,人家也不可能图咱们什么,一会儿拿些低级御魂送去,多拿些,谁都能用得上,当作回礼。”

阴阳师想了想,觉得这主意不错,于是一摆手吩咐扫帚去准备了。贺茂家最不缺的就是低级御魂,天资不甚聪颖的阴阳师每日勤于修炼,高级御魂塔去不了,但低级御魂塔的小妖见了他们家就烦。天邪鬼黄坐在形影不离的大鼓上,仰着头呆呆地问:

“阿爸阿爸,隔壁是不是特别气派?”


阴阳师点点头,扳着手指头说:“是啊,我见到了追在幼崽身后喂达摩的姑获鸟,见到了池塘边打盹的惠比寿。回廊下有支额小憩的白狼,庭院里有一只鹿,他长了一头近乎透明的白发,碧色的眼睛,眉心有赤色的花饰,见到谁都是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真的,我从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式神。传闻他家还有茨木童子和大天狗,只是不知为何今日没有见到。……”

天邪鬼黄听得忘了眨眼,胆小的兵俑推开障子露出一个脑袋。扫帚从后院拖来两袋子低级御魂,他呼哧呼哧拖着往庭中走,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嗖地从身边蹿过,然后手上一轻。方才还一脸兴致缺缺的狐狸此时正神采奕奕地站在自己身旁,他随意将御魂拎在手上,步伐轻快地往门外走。

“这等小事,就不必劳烦阿爸亲自前往了。”


狐狸在未尽的夕阳里止步回头,金色的眸子弯起来:

“阿爸,那只鹿,当真有你说的那般好看?”

  

++


狐狸用了一盏茶的时间磨磨蹭蹭地走过了门口不算多宽的堀川,他在桥上对着水面照了半天,等到出来觅食的青蛙吃饱喝足鄙视地瞥了他一眼,貌美的妖狐才恋恋不舍地向河对岸走去。

半日前还荒草芃芃的宅邸此时已完全换了一副模样。狐狸拎着两袋子御魂在院门口止步,灰白色的墙壁上爬着郁郁葱葱的藤蔓植物,深棕色的门板上是时光碾过的旧痕,木纹间新刻上了两枚五芒星。狐狸莫名有些紧张,他清清嗓子,伸手扣了扣门环。

“请问……”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姑获鸟抱着尚未化形的荒川探出头来。身量挺拔的女子有种与生俱来的英气,她怀里抱着一只蓝色的小妖怪,狐狸偷偷瞟了一眼,没看出来究竟是什么动物化来的。

“小生乃隔壁贺茂家的式神妖狐,白日里承蒙贵主人奉为达摩相赠,实为感激。家主特命奉上御魂些许,都是些不足挂齿的小物,还望安倍公莫要嫌弃。”

狐狸的声音不大,带着些狐族特有的婉转。小小的荒川掀起淡蓝色的眼皮,冲着狐狸打了个小小的奶嗝。姑获鸟索性将门推开,侧身给狐狸让出一条道来。妖狐朝里看了一眼,碎石铺成的小路一直蔓延到院子深处,深深浅浅的翠色掩映间,有棕红色的木质小楼。

他刚想说一声“多谢”,忽然觉得身后有风乍起,狐狸抬起的一只脚还没放下,就有荡起细小的砂石轻轻撞上脚踝。

姑获鸟的眼里跳出一抹喜色:“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狐狸听见有个声音从高自己半头的地方响起,带着点骨子里的冷与空气里的凉。

“那智山一事,还需与阿爸商量。”

荒川皱起小小的眉头,不知高阶式神是不是都对同类有着天生的敌意,小家伙瘪瘪嘴。姑获鸟赶忙逗着哄着,先一步顺着小路往院子里走了。狐狸觉得自己背上的毛顺着脊骨一溜烟竖了起来,抬了半天的脚这时才敢小心翼翼地放下。


他回过头,彼时的月亮被流云擦出一个并不怎么清晰的轮廓,巨大的黑色翅膀铺开占据了大半个视野。金发的高阶式神站在自己身后几步之外,眉眼俊挺,神色漠然。

月光仿佛在他眉间劈开一条泾渭分明的线,有一半隐在云底的阴影中。

心脏似乎在那个关口好巧不巧漏跳了一拍。半天,狐狸听到那人有些不耐烦地说:

“不走吗?你挡着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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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这天见到了传说中的安倍晴明,见到了阿爸口中那只貌美的小鹿。

他只记得安倍晴明是一个温文尔雅的阴阳师,只记得路过中庭时那只小鹿冲自己点头微笑,还摇了摇短小精致的尾巴。第二天食发鬼挪着小内八有些醋意不明地问自己,那只鹿当真十分貌美?比之你我又如何?

狐狸“啊”了一声卡了壳,半晌突然笑了,小鹿确实貌美,不过我见到了一个更貌美的。

食发鬼登时皱起眉,瞪圆了眼睛粗声粗气地吼,谁啊。

狐狸摇头,不可说,不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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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倍晴明相约一起去御魂塔是三天以后的事情。

白狼前来相告时,贺茂家的年轻阴阳师当场傻了眼。高挑的女子背着长长的弓箭默然站在一旁,年轻的家主“我、我……他、他!……”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狐狸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慢吞吞地走过来打圆场。

等白狼走了,年轻的阴阳师才磕磕绊绊地说:“他、他约我们去御魂塔。”

狐狸懒懒地“嗯”了一声,只听年轻人继续说:“那、那你们就有好御魂穿了。”

天邪鬼青牵着长长的风筝线,啪嗒啪嗒跑过来,抱住阴阳师的腿。扫帚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开饭啦”,兵俑从屋后冒出头,食发鬼补了一半妆跑出来,年轻人拉起蓝色小妖怪的手往里面走:“以后出去,就不会有那么多人笑话咱们出身不好了!”


这一年的夏天不知从何时起萌生了枝芽,在所有人都未曾留意的时候给庭中的樱树叠了一层翠。阴阳师赤着脚,轻快地踩过棕褐色的木质回廊。

狐狸站在院门口,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背影没接话,良久才低低“嗯”了一声。

  

去御魂塔这天,狐狸起了个大早。

贺茂家的阴阳师见到自家狐狸时,明显愣了一下。妖狐还是平日里的妖狐,样貌也没什么变化,但他就觉得自家崽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食发鬼打着哈欠迈着小内八走过来说,他昨晚借了我几样东西,啧啧,描了眉也不知道是为了见谁。

他们来到御魂塔下时,安倍晴明已然到了。大天狗倚在树下,似乎在闭目休息,姑获鸟抱着伞剑,见到狐狸,遥遥冲他挥了挥手。贺茂家的年轻阴阳师目不斜视地绕过了第四层御魂塔的守卫,擦身而过的时候还不忘刻意挺直了腰板。

安倍晴明带他们径直走向第七层,温和的阴阳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对不住,我家茨木出远门了,若是他也在,我们可以去第九层。结果换来后者诚惶诚恐地摇头,这、这已然十分感谢了。

妖狐不紧不徐跟在大天狗身后,想上前搭话却又不知说些什么。金发的高阶式神自始至终没正眼瞧过他,反倒姑获鸟以为他在担心接下来的战斗,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跟着我就行。

狐狸干笑两声,心想,我心里那三寸的地方只装得下美人,哪里顾得上什么争斗。


凤凰盘坐在高高的桐树枝头,垂着眼睛扫了来人一眼。姑获鸟好整以暇地用手指摩挲过细长的剑锋,山兔睁圆了红色的大眼睛,盯着对方一眨不敢眨,贺茂家的阴阳师紧张地望了望安倍晴明。

妖狐不动声色地理了理一尘不染的衣襟,修长的手指间绀白色的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食发鬼远远瞧见了“哼”了一声,只见狐狸几步走到大天狗身边,一手负在身后微微弓着背做了个“请”的姿势。

年轻的妖族身量挺拔,举手投足间有种说不出的风流俊朗。

他以为大天狗至少会看自己一眼,却没想下一秒,疾风骤起,其势千钧。

  

七层御魂塔的八岐大蛇虽比之前几层技高一筹,但也敌不过姑获鸟和大天狗的联手。年轻的阴阳师在一旁看傻了眼,安倍晴明只是笑笑,不时给那群观战的小妖怪递上一层结界。

八岐大蛇眼瞧着就要败下阵来,姑获鸟在和大天狗擦身而过时突然低声说了句,下轮你出手时别用全力。金发的高阶式神微微皱眉,却没说什么。

姑获鸟的用意很明显。虽然他并不知道为何自家阿爸会主动邀约那家最平凡不过的阴阳师,但人既然来了,就得多少顾着些人家的面子。大天狗在最后一击羽刃暴风击下时刻意收了手,残血的八岐大蛇怒不可遏地朝这边张开大口。英姿飒爽的女子悄悄碰了一下妖狐的肩膀,后者天生七窍玲珑心,月牙形的风刃瞬时裹挟着电光紫气冲着大蛇七寸打去。

狂怒的巨蛇不甘心地倒在地上,化作三枚御魂碎片。贺茂家的年轻阴阳师并不清楚场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看到自家崽在最后关头干脆果断地了结了对方性命。妖狐身侧的五重紫气还未散去,更显得英气勃勃。年轻的阴阳师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似乎自家那个风流纨绔的崽一瞬间长大了,弄得身旁的安倍晴明十分哭笑不得。

众人约了第二日继续来战,临走时狐狸几步赶到姑获鸟身边,悄悄说了句“多谢”。女子满不在乎地说:“谢什么,往后咱们就是朋友了。”狐狸连忙客气两句,一旁的大天狗这个时候突然开了口:

“风刃一术,其要义在心。施术者需心无杂念,方能施其全力。”

狐狸一愣,他还没来得及因为大美人第一次主动和自己说话而雀跃,就看见对方回过头,淡淡地扫了自己一眼,冷蓝色的眼眸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但是你的心,不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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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崽啊,你是咱们家唯一的中阶式神,以后你可要给阿爸争气呀。”

年轻的阴阳师牵着幼小的妖狐在某一年的初夏走过长长的一条戻桥。

年幼的狐狸迈着小小的步子,看正午的日光在阴阳师身旁投下小小的一洼影子。小狐狸眨了眨浅琥珀色的眼睛,仰着头说:

“但是阿爸,我不喜欢和别人打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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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两个月,安倍晴明时常邀约狐狸他们去打御魂塔。

年轻的阴阳师从最初见到对方就紧张,到后来干脆拖家带口,拉着全家式神一起来观战。胆小的兵俑有一次被自家阿爸推着站到了大蛇面前,他心里默念着“你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却在大蛇吐着信子扑来时条件反射地吼了一句:“坚不可破!”

自此,兵俑再也没从观战席下来过。


妖狐自那次以后,曾经想过要不要沉下心来修习风刃之术,但他发现风刃叠得越多,所耗心神越大,他觉得自己那颗心盛了半盏懒散半盏风流,想多分一些出来也没有。大天狗依然会在最后一击时收手,狐狸知道自己那点半吊子的工夫入不了那人的眼,索性连花架子都懒得摆了。姑获鸟皱眉,用肩膀撞了撞他说:“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一点精神都没有?”

隔着斗笠雅白色的薄纱,狐狸隐约看到女子的侧脸。双颊削瘦,唇色嫣红。狐狸瞧着瞧着忽然低低笑了两声:“隔着几日没见着姐姐了,想得呗。”

彼时恰巧大天狗从二人身侧经过,姑获鸟哼笑一声,握着伞剑的手敲了敲狐狸没几两肉的胸口:“行吧,那姐姐想让你帮个忙。”

妖狐连忙点头,凑过去听。姑获鸟说:“姐姐有点累了,一会儿大蛇就交给你了。”

狐狸一愣,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回话,一向冷漠而孤傲的大天狗忽然插了一句话,干净利落如同主人一般。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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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年的第一枚黄叶摇摇晃晃落入堀川之前,贺茂家的年轻阴阳师凑出了第一套五星御魂。他们在御魂塔里度过了这个不算漫长的夏天。食发鬼觉得自己已经和安倍晴明家的式神很熟了,他偶尔会去找那只特别美貌的小鹿搭话,端着架子和人家聊着,再回到家里偷偷在眉间画了一颗歪七扭八的桃心。然而狐狸并不觉得他和大美人的关系有什么进展,他曾经盯着那人乌黑的羽翼不着边际地想,大天狗究竟在看什么呢,好像他的眼睛永远看着很高很高的地方,但那里有什么,狐狸不知道。


有一次,贺茂家的天邪鬼跑去安倍晴明的院子里玩。小黄远远瞧见水池边有个蓝色的小妖怪,不远处惠比寿正躲在鲤鱼旗的阴影下打盹。他蹑手蹑脚走过去,在那只蓝色小妖怪没注意到之前狠狠敲了一下鼓。小东西被吓得一哆嗦,怒气冲冲地转过身,圆圆的眼睛里挂着一颗泪珠。天邪鬼黄哈哈笑了起来,伸出手:“你好,我是隔壁贺茂家的天邪鬼黄。”


于是在谁都没留意间,一条戻桥不远处的那棵枫树,红了第一片叶子。然后一发不可收拾,平安京像被泼了一层叠染的墨,在所有人的目不暇接中披了一层深深浅浅的红装。他们在某一天从御魂塔离开时顺道去了南面的山,小鹿轻轻巧巧地在林间踩了几枚脚印,扫帚欢呼着冲向枫林间。大天狗皱着眉,寻了一处安静的地方坐在树下闭目养神。狐狸远远跟着也寻了一棵树坐下,金色的眸子眨了眨,却始终没舍得移开。

天邪鬼青扯着风筝线,蹦蹦跳跳地在枫林间跑着。跑到跟前时也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扎了小辫子的小妖怪看着传说中的高阶式神,眼睛里是满满的倾羡。

哥哥们说了,总有一天,我们也会变得很厉害的。

小妖怪暗暗给自己鼓气,准备继续往前走却忽然发现自己的风筝线被枫树缠住了。她仰头扯了扯纹丝不动的风筝线,憋着嘴皱起小小的眉头,然后猛地一用力,哗啦啦扯掉几片叶子。那时恰巧有风吹过,一半青一半红的叶子打着卷正巧落在了大天狗身上。英俊的男子睁开眼,看见几步之外有一只小妖怪,正紧张兮兮地望着自己。

“对、对不起……”

小妖怪看起来十分手足无措,连声音都有些抖。狐狸远远瞧见了,心想,完蛋了,大美人要生气了。他赶忙站起来准备跑过去打圆场,却没想大天狗突然向前迈了两步,他在小妖怪愈发紧张的目光中张开硕大的羽翼。天邪鬼吓得缩起脖子垂下头,霎时有风起,然后有什么东西被递到了自己眼前。

小妖怪极力眨了眨泪珠糊住的眼睛,看了半天才发现是自己的风筝。

“你的,拿着。”

她听见大天狗冷冷地说。


直到很多很多年后,天邪鬼青从懵懵懂懂的小姑娘长成清秀的少女,她依旧记得那时的情形。她圆圆的眼睛里是红得肆无忌惮的枫叶林,林中有一白衣黑羽的男子,手里拿着自己的旧风筝。

小妖怪赶忙接过来,心里又害怕又紧张又欣喜,还没等她说句“谢谢”,大天狗就又坐回树下闭上了眼睛。天邪鬼青觉得自己应该消无声息地走开,但踏出第一步时不知从哪里生出来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

“大、大天狗大人,如果我每日勤加修行,会有一天和您一样厉害吗?”

小妖怪的声音带着未脱的稚气,金发男子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不假思索地回:

“不会。”

天色逐渐暗下来,贺茂家的年轻阴阳师开始张罗着回家吃饭。小小的妖怪抱着自己的旧风筝,垂着眼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半天,颤巍巍迈出一小步。

 

“但是,你能赢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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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食发鬼睡意懵懂地打着哈欠走出院子,发现平日谁都叫不起来的狐狸精神抖擞地准备出门。他挑起一边尚未化好的眉毛,很是好奇地问,你这是去做什么。

狐狸在清晨的薄雾里冲他摆摆手,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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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延三年,天现异象。

白昼如夜,可见众星。群鸟四散而飞,京域百姓惶而观天,察有黑影食日。

 

姑获鸟匆匆赶来的时候,安倍晴明正端坐在棋盘前,对面贺茂家的年轻阴阳师抬起头,眼睛里是显而易见的忧色。檐角的铁质风铃直挺挺地挂在那里,没发出半点声音。姑获鸟低着头,巨大的帽檐遮去了女子的眉眼,她低声说:“大天狗只身去了那智山。”

安倍晴明“嗯”了一声,修长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剔透晶白的棋子,他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说:“让他去吧。”

 

狐狸知道大天狗出远门是几日后。

天现异象那日,他自己一个人去了麒麟洞。平日暴躁不堪的火麒麟那天竟然对着墨色的太阳呜呜伏下身子,狐狸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几日后,安倍晴明又相约去御魂塔,妖狐没见到大天狗,取而代之的是初次谋面的茨木童子。

男人身披零散甲胄,赤着一双脚。眸子里暗红混了金,右臂的袖子空着。男人的语气永远微微上挑,狐狸问姑获鸟,大天狗去哪儿了。茨木童子冷哼了一声:

“他若是再长点本事,也不至于耗到今天。”

狐狸愣了一下,姑获鸟推推他:“走了,等他回来了,你自己问。”

狐狸只得应了一声跟在后面。数月的修行,狐狸如今已然可以轻松叠出七重风刃,他本想在与八岐大蛇交手时露一手,大美人或许还能赏自己一个略带惊讶的眼神。然而所有的如意算盘在此时尽数落空,妖狐腕间尚未凝出紫气,茨木童子已经收了手。

八岐大蛇未叫出的嘶吼被生生勒断在风里,化作三枚金闪闪的御魂碎片。

贺茂家年轻的阴阳师瞪大了眼睛,食发鬼捂住自己的嘴差点叫出声来。茨木童子并不关心八岐大蛇究竟掉了什么,直接转身向外走,足踝上的铃铛发沙沙的响声,半天发现没人跟着,才皱起眉问:“怎么?”

姑获鸟没说话,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开。妖狐回过头,看着她的影子被日光拉得很长,却并未发觉自己握着折扇的手指有些抖。

 

大天狗是在一个雨夜回来的。

据说那天晚上安倍晴明的院子里亮了彻夜的灯。惠比寿忙到快天亮,才常常舒了一口气,笑眯眯地打着哈欠说,没事了没事了,好好养着吧。

狐狸几次跑来看他,都吃了闭门羹。小鹿看着坐在自家院门口支着下巴一脸生无可恋的妖狐,无奈说:“大天狗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受了伤连阿爸都不见呢,你快回去吧。”

兴许是连着下了几天雨的缘故,这年的春天特别冷。妖狐坐在树下一动没动,有微凉的露水被风吹落,掉在狐狸耳朵尖上,他抖抖耳朵,半晌才说:“我知道啊。”

但就是想来看看。

 

大天狗伤好以后又跟着一起打御魂塔,茨木童子没有丝毫意见,反而乐得清闲。妖狐每次看他挥动翅膀心里就一阵紧张,原本什么想在大美人面前出出风头的心思如青烟一缕被他自己抛之脑后。姑获鸟把一切看在眼里,却什么都没说。

她原本以为大天狗会说些什么,比如“大蛇面前不可心不在焉”,再比如“你的风刃怎么还无长进”。有一次自己习惯性地将身后交给他,然而并未留意那人翅膀上的伤又渗出了血,暴风羽刃的最后一击硬生生断在那里。血顺着八岐大蛇血红色的眼睛淌下来,点燃了它额前碧色的火焰。大蛇扑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然收了伞剑,大天狗下意识伸出手臂去挡,却有什么东西猛地嗖地飞过去,大蛇条件反射合上牙齿,然而等它发现自己咬碎的不过是一把旧折扇时已经晚了。

一记风袭紧随其后,大天狗缓缓放下手,有温热的血液顺着手指一滴一滴落下。大蛇的眼睛里渐渐没了光,它垂下硕大的头颅,轰的一声倒在地上。姑获鸟这才想起来回过头看那旧折扇的主人,却发现貌美的狐族正惊慌地盯着几步之外的男子,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金发的高阶式神在狐狸的视线里缓步走向大蛇化作的几片御魂碎片,然而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

 

这一年的五月,堀川沿岸开了满树的樱花。

扫帚提议不如哪一天晚上大家一起赏月看夜樱吧,食发鬼翘着兰花指,抬起眼皮,好呀好呀,不如就今天。山兔蹦蹦跳跳跑去隔壁传话,狐狸看着兔子远去的背影发起了呆。贺茂家年轻的阴阳师近来一直觉得自家崽心情不好,但他又说不准哪里不好,小心翼翼地问:

“崽啊,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可以和阿爸讲啊。”

狐狸转过眼睛,幽幽道:“阿爸,你可尝过相思之苦?”

年轻的阴阳师顿时傻了眼:“相、相思……”

狐狸有些同情地拍了拍阴阳师的肩膀,抛给他一个“你毕竟年轻”的眼神,一步两晃往外走。恰巧有风从堀川上穿过,卷了花瓣沙沙落下,将水面漂成了淡淡的一斥染。狐狸缩着脖子,打了个喷嚏。

我心里念着个人,只是那个人,似乎连看都吝啬看我一眼。

 

这日晚上,安倍晴明应邀一起赏月。小鹿特意换了身衣裳,浅葱色的衣服上缀着青竹色的带子,腰间挂着一枚朱色小鼓。扫帚搬出一大堆吃食,招呼大家不要客气。胆小的兵俑端了酒,悄悄放在白狼手边,端庄内敛的女子朝他微微点头,道了声“多谢”。

大天狗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人坐到了屋顶,妖狐仰着脖颈犹豫了两秒钟,还是决定抱着酒壶一点也不优雅地爬了上去。他在对方身边坐下,想了想,又挪近了几寸。大天狗冷蓝色的眼睛扫过来,带着点夜里的凉气,狐狸将酒倒在酒盏里,推一个到对方面前。

堀川上的樱花在夜里完全变了一副样子,偶尔有路人从一条戻桥上走过,驻足欣赏。狐狸低着头,看着酒盏里明晃晃的月亮,清了清嗓子顾左右而言他:“……昨日大蛇掉了什么来着?”大天狗没接话,但也没将酒盏扔回来。狐狸干巴巴笑了两声,接着说:“那明日的御魂塔……”

“有话就直说。”大天狗打断他,声音还是如往日里那般,清清冷冷的,听不出什么情绪,他的眼睛似乎看着当空那枚月亮,又或者不是。狐狸自己也觉得奇怪,或许最初真的只是因为那张脸太好看了,才想千方百计博美人一眼垂眸,然而渐渐地,他发觉的自己开始习惯性地追随他的目光,即便时至今日他也不知道那人看的是哪里。

大天狗觉得狐狸半天没了下文,这才回头看他。当空皓月下,天生貌美的妖狐直直地看着自己,暗夜似乎遮去了那人的几分轻薄与风流,永远堆着笑的眼角此时只剩几道浅浅的红色印记,狐狸轻轻抿着唇,薄薄的唇瓣突然动了动。

大天狗听见妖狐说。

“那智山,究竟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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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刚召唤出来的,以后就是你弟弟了,你可不要欺负他,听到了吗?

圆滚滚的小天狗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上了年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他牵着自己的手,走到院子里,那里站着另一只天狗,虽然年龄看起来也不大,但至少比自己高出一个头。小天狗仰起脸,日光从那人身后照过来,模糊了对方的表情。他听见对方用稚气的声音不屑的语气说,好啊。


那智山终年有雾气缭绕,山间草木葱郁,小天狗一天天长大,却从未离开这座山一步。中年阴阳师总说,外面太危险,你们不要去。小天狗点点头,很是乖巧。然而少年人总有异常旺盛的好奇心。某一天,比他年长一些的天狗偷偷对他说,你不想去外面看看吗?这座山里只有我们两个,多无聊。

或许是对方的语调太过诱惑,又或许是天狗一族天生的那颗不甘平庸的心,小天狗犹豫再三,还是轻轻点了点头。他们第一次踏出那智山的结界,看到贵族公卿歌舞升平,看到穷苦百姓流离失所,看到一只赤色头发的妖怪,身材高大,眼神醉意朦胧,他看着两只小狗笑了笑,带着熏人的酒气。他身后跟着万千魑魅,男人冲他们伸出手。

你们可愿意与我一起,站在百鬼之巅,看尽平安繁华?

小天狗听见自己的心脏狠狠跳了一下。有什么东西宛如破土而生的青藤摧枯拉朽盘天而上,但他蓦地想起那个中年阴阳师,老实、本分、没什么能耐却一直对自己很好,他咽了口唾沫,只听另一个声音毫不犹豫地答了声,好。

没过多久,中年阴阳师就发觉他们偷偷溜出去。从来没有对他们说过一句狠话的男人第一次红了眼睛,冲他们怒喝:“不是说过了,不让你们出去!”

小天狗抖了抖翅膀,低下头。另一只天狗哼笑一声,还不是因为你没本事,阴、阳、师。最后三个字咬得很重。小天狗偷偷抬起眼睛,看到中年男人的手抖得厉害。那天晚上,那智山下了雨。小天狗坐在阴阳师身边,夜风和着雨从他尚未丰满的羽毛间见穿过,带着渗入骨子里的凉。小天狗觉得有点冷,但什么也没说。

不知过了多久,中年阴阳师深深叹了口气。他用手捂住脸,指缝间露出一双不甚清明的眸子,仿佛瞬间苍老了数十年光阴。他的声音有点哑:“我于阴阳一道,数十年来并无长进,但自诩有几分探星窥月的本事,自那日我召出你们,就知道若有朝一日你们出去,会引来灾祸。”

那时的小天狗并不觉得男人说的话有几分道理,他只知道那天晚上中年人喃喃了好久,你们不能出去,不能。自那日以来,另一只天狗愈发放肆,他频繁跟酒吞童子一起,他们去了平安京,入了罗城门。有一天夜里,小天狗听见他和中年阴阳师起了争执:

“……那是因为你太无能!我要追随更强大的人左右!”

小天狗缩在被子里,忽然觉得,曾经初入庭院时的光景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转眼不知多少载春去秋来,小天狗逐渐长大。他遵循了中年阴阳师说的话,从未踏出过那智山一步,但并未有一日怠于修行。

倘若有一日,那人真的引来灾祸,就由自己担着。

中年阴阳师如今白了头发,他的眼角生出许多皱纹,走路的时候也直不起背,他的手时不时会发抖,还经常咳嗽。他有一次拉着大天狗的手,颠三倒四地说了半天也不知道究竟想表达什么。大天狗很耐心地坐在他身旁,听他低声絮叨。步入迟暮之年的阴阳师眯起眼睛,阳光刺过来在他的眼角凝成混浊的液体。他说,近些年我曾想过,也许是我当初错看了星辰,却误了你这么多年。

大天狗听完摇摇头,他对阴阳师说,即便那人不招致祸殃,这天下也总不太平。

阴阳师从他昏花的眼睛里看到一个不甚清晰的轮廓,他想起很多很多年,自己拉住的那个小小的妖怪。如今数十载光阴流转,那年的小妖怪早已不见了。

大天狗说,那里,大概就是吾之羽翼,所要回护的地方。

 

天庆元年四月,平安有大地震。

东西京舍、诸寺诸山堂舍佛像尽倒,鸭川水患,余震不歇。建礼门前行大祓之礼,诵息炎祈愿之经。六月,五畿七道五十四神社前皆行献币之祀,然余震再起。


那人再回到那智山的夜里,暴雨倾盆。

经年不见,天狗一袭黑衣,举世无俦的面孔上带着一勾略带嘲讽的笑。年迈的阴阳师踉跄走到他面前,颤巍巍伸出手,却被对方一把攥住手腕。

“天狗一族,本就应有凌驾鬼神之力,却因你一言,困我于这山中数载。”

一道惊雷从天而降,山中百年的松树被从中劈断。于山间修行的大天狗心里莫名一紧,霍然张开翅膀,飞向豪雨滂沱的天际。

“你看看你们做了什么……”阴阳师突然咳嗽起来,他的胸腔仿佛空了的风箱。年迈的老人根本无力挣脱对方的桎梏,任由血顺着嘴角淌下去。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啊,”黑衣天狗嫌弃地甩开那只苍老的手,“人之一族,最为怯弱,却偏要神鬼妖魅为之俯首。”他看见苍老的阴阳师用掉最后的力气抬起手,指尖划出一道歪歪斜斜的符咒。老阴阳师念了一辈子也没念成功的言灵缚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显出了幽幽蓝光,但在下一秒被碾成齑粉。

而后倾天巨风携着怒气如雷霆之势劈在黑衣天狗脚下,土地霎时碎成细沙,山间有鸟雀嘶叫着振翅而飞。天幕被暴雨撕开一道口子,有黑云滚滚而来。大天狗第二击暴风羽刃接踵而至,却在抬起手的瞬间被那人随手一挥化了去,年轻的高阶式神惊愕地发现自己连手指都动不了了。黑衣天狗用一种怜悯至极的眼神看他:“你赢不了我的。忘了告诉你,酒吞童子早已是我的手下败将。”

又一道惊天之雷划过天际,映得两人皆面色苍白。黑衣天狗倏然张开翅膀,他低低笑了一下,抬起眼睛,说:


“你可愿意与我一起,站在百鬼之巅,看尽平安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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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大天狗的回话,心里琢磨,完蛋,大美人又不高兴了。虽然他确实对那智山很好奇,但早知道会这样,不如闲扯些风月,还能多说上两句。晚春的夜里有窸窸窣窣的虫鸣,狐狸觉得自己鼻尖有点凉,就在这时,大天狗冷不丁回了一句:“敌人。”

狐狸眨巴着眼睛看他,金发的高阶式神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酒盏,那里有一轮波光粼粼的月亮,就好像无数个那智山的夜晚,他安安静静地坐在中年阴阳师身边时,天上挂着的那颗一样。他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仰头把酒灌进喉咙,然后将酒盏放下。

“那智山,有我的敌人。”

大天狗站起来,夜风夹着淡淡的花香掀起他的衣角。狐狸仰着脖子,看那人在浩瀚苍穹底下舒展开羽翼。他这才惊觉对方要走,“啊”了一声,赶忙问:“这就要回去了吗?”

大天狗低头看他。妖狐穿着琉璃绀色的袍子,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毛茸茸的尾巴拖在地上,正仰着头眼巴巴看着自己。

从不潜心修习风刃,每日净想些风月之事,八岐大蛇面前还有心思与女子调笑。若是京中再有灾祸,这人恐怕连逃命的本事都没有。

狐狸自是不知大天狗在想些什么,他还想说些什么话来挽留,但那人只是振了振翅膀,丢下一句。

“我去御魂塔。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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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夏天出奇的热,安倍晴明还是时不时相约去御魂塔,贺茂家的年轻阴阳师自是一百个同意,但食发鬼摇摇头,一路小内八跑回自己的屋子,这鬼天气,何必出去自讨苦吃。

妖狐其实并不怎么在意这些,只是近来他的风刃一直叠不上十重,他期间想了无数种办法,却没有一种奏效。他跑去问过姑获鸟,女子耸肩,回了他一句“需勤加修行”,狐狸觉得这根本不是解决的办法,又跑去问大天狗,结果得到更玄妙的答复“你心有杂念”。

狐狸拖着尾巴回到院子,碰到自家一脸关切的阿爸。年轻的阴阳师结结巴巴地问:

“崽啊,那、那日你说相思一事……”

没等狐狸回话,年轻人自己先脸红了。树上的蝉躲在阴凉处唱着撕心裂肺的调子,狐狸被这天气蒸得连话也不想说,他有气无力地靠在树下,等年轻人的下文。

“不、不知是哪家姑娘,阿爸也、也可提早准备些……”

阴阳师鼓足了勇气,只见自家狐狸毫不在意地摆摆手,随口一句:“不是姑娘。”

 

 近日有秋日点灯祭,每日酉时,近郊枫林皆会掌灯,最好看不过,不知……

不去。

 

近日贵船神社有落雪,参道两侧皆有石灯,不如和小生一起……

不去。

 

这一年的大晦日,狐狸坐在回廊上看着簌簌落雪发呆。

食发鬼走过来,翘着兰花指问,你的心上人还是不见你?

貌美的妖狐托着下巴,你说我又有什么法子,风刃练了半年毫无长进,他也不肯见我。

食发鬼有些同情地看着他,若是我,大抵早就放弃了。

狐狸下意识想反驳,然而张了张嘴,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找不出什么理由。

 

那,不如就这样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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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延四年。平安有大地震。

民舍倾圮,死伤无数、山城、近江尤甚。崇福寺钟堂坍毁,八省院、农乐院、东寺、西寺、极乐寺、圆觉寺皆有倾塌。余震频发,近百余次,改元贞元元年。

 

“你又准备自己一个人去那智山?”

大天狗刚踏出院门没两步,就听见姑获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彼时天色尚早,视野里蒙了一层雾气似的,看什么都不甚清晰。太阳还未露面,只在交界处抹了点淡淡的金。大天狗没有回话,只是止了步子,站在那里。

“你觉得你能赢得了他吗?”

姑获鸟看着那人的背影,想起很多年前,他跟着安倍晴明第一次去那智山,第一次见到奄奄一息的大天狗。她记得那双眼睛,有压抑着的愤怒与不甘,而后多少年光阴似水,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双眼睛里只剩下淡淡的冷蓝色。

“不能。”

姑获鸟听见他的声音平静而冷漠。

“然而我别无选择。”

 

那天,妖狐做了一个梦。他梦到小时候,贺茂家的阴阳师牵着自己在某一年的初夏走过长长的一条戻桥。自己迈着小小的步子,看正午的日光在阴阳师身旁投下小小的一洼影子。阴阳师很是自豪地说:“崽啊,你是咱们家唯一的中阶式神,以后你可要给阿爸争气呀。”

他觉得有些困惑,眨了眨浅琥珀色的眼睛,仰着头说:“但是阿爸,我不喜欢和别人打架呀。”那时的阳光很暖,暖得自己几乎看不清少年人的表情,只记得对方蹲在自己面前,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可是如果没有你,山兔和天邪鬼就要被人欺负了,你忍心看着他们被欺负吗?”

小小的狐狸摇了摇头。

“那你愿意替他们站在危险面前,保护他们吗?”

小小的狐狸挺直了腰板,声音洪亮而坚定:“嗯!”

 

狐狸后来才知道,那天,大天狗和姑获鸟一起去了那智山。之后的几天,他在御魂塔见到了久违的茨木童子,男人的目光依旧不可一世。狐狸追在他身后问,请您告诉我,那智山究竟发生过什么。茨木童子斜睨了他一眼,全然不打算回话,正欲迈步往前走,却发现这个小东西不知什么时候蹿到了自己眼皮底下。他稍微仰着头看自己,金色的眼睛里是自己清晰的影子,请您告诉我,那智山究竟发生过什么。

茨木童子是后来才来的安倍晴明家,他也只是听别人提起过大天狗的那段往事。然而即便是姑获鸟,其实也不知道老阴阳师当年的那句谶言。茨木童子断断续续地说着,有的地方也不太连贯。狐狸默默听完,道了声谢就走了。

食发鬼跟在他后面出了御魂塔,骤亮的天光让他不由抬手遮住眼睛,小声地抱怨这什么鬼天气,蓦地听见狐狸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我还是舍不得。

  

++


大天狗和姑获鸟回来这天,妖狐正躺在自家屋顶望着天空发呆。

贺茂家年轻的阴阳师急匆匆撞开几道门,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胆小的兵俑默默给自家阿爸端来一杯茶,阴阳师也没来得及喝,哑着喉咙说,姑获鸟受伤了,特别严重。众人皆是心中一紧,只听阴阳师继续说,但是大天狗似乎一点伤都没有,这也真是奇了……

后面的话食发鬼没继续听,他抬头看了看屋顶,却惊讶地发现那里空无一人。

 

妖狐赶到安倍晴明家时,第一眼见到的是那只貌美的小鹿。狐狸以为这种美人此时应该会梨花带雨惊慌失色,但对方远超出他的预想。小鹿的声音平稳得一如往昔:“姑获鸟虽然伤得重,却并无性命之忧,反而大天狗……我这一整日都没见着……”

狐狸听见自己的声音紧接着问了一句,陌生而遥远:“他真的毫发无伤?”

大天狗向来孤高,但狐狸笃定他绝不会眼睁睁看姑获鸟进退无所而置身事外。

“因为封神之术,”狐狸霍然转身,雪发蓝眸的阴阳师朝他们走过来,身后追着气喘吁吁的自家阿爸,“天狗一族中有通晓封神之术者,我那年在那智山虽将其击退却无破解之法,我本以为他还需些时日方能再兴灾乱,但似乎太低估他了。”

阴阳师温润的嗓音在嘈杂的院子里算不上多响亮。随自家阿爸一同赶来的山兔、天邪鬼也和晴明家的式神一起忙活起来,有专心修复前些日子震塌了的屋檐的,有跑前跑后给惠比寿送药打下手的。妖狐沉默着没说话,片刻转身就往外走。

贺茂家年轻的阴阳师还未喘过来气,忙问:“你去哪里。”

狐狸在院门口顿了顿步子,然后头也不回地说:“去找他。”

 


——你不想去外面看看吗?这座山里只有我们两个,多无聊。


八岐大蛇第一口咬过来的时候,大天狗莫名其妙地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句话。少年人的声音带着模糊了性别的魅惑,他在自己身前不远处款款笑着,拉着自己的手,推开了一扇万劫不复的门。


——那是因为你太无能!我要追随更强大的人左右!


他侧身躲过蛇类尖锐的牙齿,却被坚硬的背甲撞得手臂一沉。其实他说的不无道理,整日守着这座山,守着那一句不知真假的话,真的很无聊。他不记得究竟是什么东西支撑着自己那么多年,也许是老阴阳师偶尔看自己的眼神,很暖。


——人之一族,最为怯弱,却偏要神鬼妖魅为之俯首。


背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疼,八岐大蛇失了太多的血,却死命咬住自己的手腕不放。老阴阳师在自己面前悄无声息地倒下去,黑衣男人不在意地耸耸肩。面前的世界轰然分崩析离,他知道自此就真的只剩自己一个人了。然彼时雨声如旧,天地不知。


——我早就说过了,你赢不了我。下次,我们平安京见。


八岐大蛇化作光雾散去,大天狗躺在地上大口喘着气,他背上有深可见骨的伤口,将那身白衣染成了赤红。那时姑获鸟躺在自己几步之外的血泊里,就如同很多年前的老阴阳师一样,他再一次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在自己面前力竭,但甚至连根手指都动不了。


不知过了多久,大天狗才强撑着站起来,他一个人从八层御魂塔里走出来,发现天又开始下雨了,淅淅沥沥的。

他觉得自己还是适合一个人,省却了那么多不甘心。

但也就是那时,他看见一个影子,缩在御魂塔外的角落里,被突然下起的雨淋成了落汤鸡。他的耳朵沾了水,湿哒哒地贴在脸上,尾巴拖着泥点,琉璃绀色的衣服乱糟糟的,眼角赤色的花纹晕染得一塌糊涂。


——近日有秋日点灯祭,每日酉时,近郊枫林皆会掌灯,最好看不过,不知……

——近日贵船神社有落雪,参道两侧皆有石灯,不如和小生一起……


聒噪的狐狸看见他的瞬间跳了起来,在大天狗的神智还未游离回来时一把将人抱在怀里。他的力气很大,胡乱抓着自己的衣服,碰到背上的伤口时火辣辣的疼。

永夜仿佛被撕开一条小小的口子,有光悄然探过来,继而如燎原之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燃烧过每一寸血脉,在他那颗末路穷途的心里化作一盏孤零零的灯。

大天狗僵住的脑子慢了半拍似的冒出一个念头,依这人秉性,大抵会作势掉两滴眼泪,再花言巧语说些调笑之言。然而霏霏细雨中,狐狸突然拎起自己的衣领破口大骂:

“你是在找死吗!”

 

这场小雨足足下了四、五日。

“这事皆因我一人而起,并不想累及他人。”

大天狗说这句话的时候,安倍晴明正执了一枚棋子,对自己对弈,庭院里时不时传来小妖怪争执的声音。

“你错啦,明明是这个样子,这个样子。”

“你才错啦,你就算插上翅膀也还是天邪鬼,你就不能好好敲你的鼓吗!”

“别吵别吵,姐姐再给你们展示一下伞剑啊,看好了啊,飒!”


一只蝉在躲了几天的雨之后,终于小心翼翼地爬上了树,或许觉得天气足够暖和了,放开嗓子叫出了这一年的夏天。狐狸转着扇子,白狼举着弓箭,兵俑在一旁小声说,比试归比试,千、千万莫要伤了人。山兔恋恋不舍地将一身攻击换成了速度,天邪鬼赤在茨木童子身边不住发出“唔、呜、哇啊”的感叹,惠比寿看着食发鬼不住摇头,年轻人,修行不可偷懒。


扫帚问天邪鬼青:“你说,我们真的能打赢那个大魔头?”

扎着小辫子的小妖怪说:“不知道,如果一个人不行,那就两个人一起上!”

扫帚依旧忧心忡忡:“那如果两个人也不行呢……”

天邪鬼青疑惑地看着他:“你真笨,那就大家一起呀。”

 

安倍晴明将手里的棋子放下,看着大天狗弯起眼睛笑笑。

“你看,这由不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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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元二年,平安地震再起。

《本朝地震记》有载,京有大震,余震二百余日,为古今未曾有之变异。百鬼昼出,妖魅横行,迫罗城、朱雀门下。东北鬼门比睿山延历寺、西南里鬼门岩清水八幡宫,皆有僧侣昼夜诵经,以求神佛庇佑。

 

贺茂家的年轻阴阳师这天醒来时,自家狐狸已然不见了踪影。他急匆匆跑出门,却见白日宛如黑夜,一条戻桥下水流湍急,河岸柳树被狂风卷得猎猎作响。天空压了墨色的云,宛如鸦羽,有隐隐雷霆盘踞云上。他赶到安倍晴明的小院,全然不顾礼数,径直向里冲去。安倍晴明似乎在和姑获鸟最后说着什么,见到来人也不见外。年轻的阴阳师等他们说完话,紧紧张张地问:“大、大天狗呢……”

姑获鸟说,他们一早出去了,这会儿大概在罗城门守着。

年轻人的心一下子提起来,虽说他早知会有这一天,但事到临头,胸口就像堵了一块石头,压得他喘不上气来。他也没什么心思和安倍晴明闲谈,转身就往外走,然而姑获鸟突然按住他的肩膀,往后一带,年轻人本就没什么本事,不禁趔趄两步,被安倍晴明一把扶住。

怕什么,还有我们呢。


天空忽然有闷雷阵响,树叶被卷袭着跌跌撞撞擦过院门口的青石台。院门口只有些许昏暗的日光照进来,给姑获鸟描了个不甚明朗的背影。她在他们两步之外挥了挥握着伞剑的手,沿着那条石子小路,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屋外檐角的铁质风铃被烈风撞出低哑的音声,池塘边再无打盹的年迈金鱼,小鹿抱着年幼的荒川站在庭院正中,看着姑获鸟的背影一点点淡出视野。


安倍晴明一袭赤白色狩衣,头戴乌帽,在第一道闪电划破天际时突然说,你可知妖狐一族,有天底下独一无二的一项本事。

年轻的阴阳师一愣。

 

食发鬼看到了一群鸦天狗,头皮有点发麻。他天生不喜欢这种乱掉毛的妖怪,当然,长得丰神俊朗如大天狗者除外。惠比寿紧赶慢赶跟在后面,但上了年纪,怎么也跑不过那群长了翅膀的妖怪。漆黑的羽翼接连打在身上,带出一道道鲜红的伤口。他们被逼到京域一角,食发鬼突然“呸”了一声,向来以美貌自居的妖怪捋起袖子,将头发往后一甩。

老子跟你们拼了。

 

九命猫冲过来时,白狼拉满了弓。她的甲胄上沾了血,不知道谁自己的还是敌人的。扫帚倒在一旁,身边躺着几乎断了气的天邪鬼青。女子的额角有被猫妖抓出来的伤口,血顺着光洁的额头往下淌,在纤长的睫毛上凝出小小的血珠。但是她的手很稳,她不喜多言,也从未后悔自己站在了罗城门的最前面。

几只猫妖在她几步之外伏下身子,为首的一只伸出舌头,在尖利的爪子尖上舔了一口。他知道这人快不行了,他们在等最后的机会。

闷雷轰隆隆作响,一道闪电劈下来,白狼的手似乎轻轻抖了一下,九命猫尖啸着飞扑而来。然而电光火石间,那只手又不可思议地回到了千百次修行中最习惯的位置,拔箭,满弓。九命猫竖起了背上的毛,暗红色的爪子掀起一阵血腥气。

倏然箭矢穿过凛风,以猫妖眉心为靶。

无畏。无我。

 

山兔被三尾狐一尾巴扫到自己脚边的时候,兵俑甚至来不及站起来,他觉得自己已经豁出去了此生最大的勇气走在这里,但对方接连几记尾袭,他替山兔挡了一些,却依然只能看着同伴被掀翻在地。一身雪白的妖娆女子轻声嗤笑,就凭你们,也想拦住我?

还有我呢。兵俑抬起头,只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巨大的斗笠。三尾狐挑眉,这不是那智山时的手下败将吗?姑获鸟耸肩,但你主人不在身边,谁赢谁输还说不定。三尾狐掩着嘴角笑笑,下一秒,红影幻象如风驰般迫近眼前。姑获鸟下意识拔剑,剑锋有火光一闪,伴随着堪堪刺破鼓膜的轰鸣。

 

小鹿将荒川放在廊下,转身时被一只小手拉住了衣角。

貌美的式神低下头,小小的蓝色妖怪没有说话,也没有松手。

压抑了太久的暴雨终于在这一刻毫无忌惮地落下,砸在安倍晴明家的小院里。空落落的院子如今只剩下他们两个,小鹿伸出手,摸了摸那颗小脑袋,然后将自己的衣角一点点抽走。

他向后退了一步,有雨水顺着屋檐打上雪白的发梢。他的额前逐渐有浅赤色的光影缭绕,而后幻化出盘旋着的炽烈火焰。一向温和的式神直到此刻还是眼含笑意,他伸出手握成拳头,抵在荒川小小的胸口上。

这个家,就交给你了。

 

妖狐第一次见到黑衣天狗时,豪雨如注。

雨点砸在罗城门朱红色的城墙上,砸出一首喑哑无调的曲子。墙下有大片阴霾,在黑衣天狗身上投出半明半暗的影。他慢慢从罗城门走出来,光影在他面上拉出一条浊泾清渭的线,身侧跟着一个雪衣冰眸的女子。

“真高兴,我们又见面了,”男人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淡淡扫了一眼大天狗,似有小小的惊讶,“这次竟又多了一人陪你赴死,真是难得。”

茨木童子斜睨了他一眼:“就凭你们两个?”

黑衣天狗耸耸肩。罗城门外忽然响起嘈乱之声,霎时间有不知多少凶灵恶鬼爬上城墙。

天雷涌动,百鬼伺行。


半个破旧的风筝从城门上掉下来,九命猫妖弓着身子蹲坐在青石瓦砾上,很是得意地舔舔爪子。

一道龟裂纹路倏然顺着地脉撕扯开脚下寸寸土地,带着排山倒海之势从幽冥鬼界破土而出,站在最前面的几只小妖连呼喊都未来得及喊出口,就化作阵阵戾风散在雨里。

茨木童子手腕间旋起萦萦紫气,大天狗就在这个瞬间张开翅膀。

黑衣天狗身侧飓风呼啸而生,雪衣女子指尖苍白雾气缭绕。

闪电成了暗色天幕里最后一道明光。

七月罗城门下,素雪皑皑。

 

食发鬼的头发被扯断了一半,他的脸上早已没了描摹许久的脂粉,年迈的金鱼用最后的力气插了一面不怎么笔挺的鲤鱼旗。身侧是不知多少尸骸,鸦天狗墨色的凌乱的羽毛成了雪白世界里最格格不入的颜色,食发鬼吐了一口混着血的唾沫:“没完没了!”

 

白狼的弓箭断了,从中间生生裂开。她握着半截弓,撑在地上。

方才的那只猫妖直挺挺躺在一边,早已冰凉。但又有几只猫妖小心翼翼地围上来,他们低低伏在地上,却不敢上前。白狼知道自己有肋骨断了,每吸一口气都会疼过五脏六腑。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女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只要我的弓还在。

她抬起手,以弓臂为柄,裂口为锋。

“上吧。”

 

妖狐被重重撞在地上,有什么东西抵在脊骨上刺破皮肤霍得戳进血肉里。然而他已经不知道疼了,茨木童子被雪女困得毫无出手的机会,守了封神术的大天狗披了半身暗红色的衣裳,被黑衣天狗蓦然踢在膝弯处,直直跪在了罗城门前。

“我再问你一次,你可愿与我一起。”

黑衣天狗胸前有骇人的伤口,说话时有鲜血汩汩流出。雪衣冰眸的式神不住朝这边看过来,目中难掩的忧色。


——这是我刚召唤出来的,以后就是你弟弟了,你可不要欺负他,听到了吗?

那年午后,懦弱的人族阴阳师领回一个长着翅膀的小团子。他不经意地一瞥,看到一双淡蓝色的眼睛。而后往事种种,他在那双眼睛里看见过欢悦、悲戚、愤恨、漠然,却唯独没有畏惧与后悔。


狐狸陡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苍穹尽处是望不尽的惨白,茨木童子被锁在巨大的冰镜里连手指都动不了半分,极远处似有兵戈交接的声响,但妖狐已经无心去分辨了。

他的风刃打在黑衣天狗身上宛如沉海之石,黑衣天狗缓缓抬起手,风在他脚边凝聚,卷起些小的砂石。


——风刃一术,其要义在心。施术者需心无杂念,方能施其全力。


有三两厉鬼攀在他身侧,尖利的牙齿堪堪刺破颈侧血脉。妖狐疯了一般甩开他们,捏指为术,用他最后的力气凝出了一袭风刃。


——崽啊,你是咱们家唯一的中阶式神,以后你可要给阿爸争气呀。


第一重风刃打在黑衣天狗的手腕上,对方连眉头都没皱。雪女轻弹手指,一枚带了冰凌的雪球重重打在妖狐的膝盖上,然而风刃之势未阻。


——谢什么,往后咱们就是朋友了。


妖狐听见姑获鸟的嘶喊,目光所及处有如盘龙而上的火焰刺透三尾狐的胸口。妖狐身侧隐隐生出电光,他的狭长的眼睛里再也看不见别处。然而黑衣天狗并不为所动,任由第六重风刃破风而来!


——不知道,如果一个人不行,那就两个人一起上。


第十重风刃打出去的时候狐狸觉得一口血顺着喉管往上涌,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震了一下,风刃打在对方脚下,瞬时被积雪掩埋。他觉得头疼得要炸开,有白光晃得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东西,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他听见左胸口隔了半晌才有一声惊天动地的轰响。又一枚冰凌砸在膝盖上,他再也稳不住身子,斜着倒了下去。


突然一个身影撞进视野,狐狸看了半天才看出来那是兵俑。

他手里拿了一只断了一半的弓,一个人站在满地狼藉的罗城门下大口喘着气。

他的身体不住发抖,就如同多少次站在八岐大蛇面前一样。雪女愕然转身,一道冰凌电光火石间从那破旧的甲胄间穿过,带出一蓬血花,却没来得及拦下兵俑那哑了嗓子的一声怒吼。


他对着黑衣天狗的背影,在满目苍凉中颤巍巍举起残弓。

 “坚!不!可!破!”

 


 “你、你一定要救我们啊!”

不可一世的贵族公卿抱着贺茂家年轻阴阳师的裤脚失声痛哭。安倍晴明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在宫域上方撑起了最后一道透明的结界。

贺茂家的阴阳师语调生硬而冰冷:“请您放开。”

 

一袭赤白色狩衣,头戴乌帽的阴阳师,在第一道闪电划破天际时突然说,你可知妖狐一族,有天底下独一无二的一项本事。

年轻的阴阳师一愣。

风刃一术,其要义在心。施术者需心无杂念,方能施其全力。妖狐一族,天生无恒心,故佼佼者甚少,然先代有精于此术者,叠百重而不绝。

安倍晴明站起身,轻描淡写地说,走吧,我们去宫里。年轻的阴阳师似乎还没完全听明白,他跟在对方身后追问一句,那他——

雪发蓝眸的男子站在那里,有风吹过他的衣角猎猎而动。

是这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变数。

 

 ++


——我是一只妖狐,一只自小就不喜争斗的妖狐。

——阿爸曾经对我说,我的风刃要用来庇佑那群弱不禁风的小妖怪。

——但那话说得太冠冕堂皇,我并未将其放在心上。

 

黑衣天狗暴怒转身,带起簌簌白雪。兵俑膝盖抖得不停,却始终没有挪动一步。

 

——后来,我遇到一些人。

——有自不量力却不肯罢休的,有明知不可为却竭力以为之的,有为了朋友不惜性命赴汤蹈火的,也有为救万千生灵于涂炭,愿以身赴死的。

——我曾问过自己,我的风刃又是为了什么。

——然而,始终没有找到答案。

 

姑获鸟从罗城门冲来,剑锋过出,势如破竹。雪女稍作迟疑,还是飞身而来,天穹有惊雷乍起,凝成冰刃,劈在她身前三寸的地方。

 

——我只是一只妖狐,我十重风刃也难敌他挥一记翅羽。

——可是我想,我想再看一次一条戻桥的柳树,想再向过路的樱花姐姐讨一颗果子。

——我想再听阿爸可怜兮兮地叫我的名字,等着我去帮他打圆场。

——我想再去一次御魂塔,想再看他们一群人插科打诨,推搡着谁先去触怒大蛇。

 

小鹿被数只猫妖缠住,有一只一口咬在他的脖侧,血登时染红了他浅葱色的衣裳,貌美的式神膝盖一弯倒在地上,荡起一层薄薄的浮雪。

 

——我没有撼天动地的能耐。但我不想看到兵俑目中绝望,不想看到姑获鸟眼中泪水,不想看到小鹿弯了膝盖,不想看到天邪鬼失了风筝,不想那人,到最后也没有了却心愿。

——我不想看到平安京再无往日安宁,不想看到暴风雪冰封十里永无晴天。

 

——所以。

 

黑衣天狗身侧有飓风猝然升起!

第十一重风刃破空而来!

而后第十二重、第十三重……第二十重、第二十五重!……

 

戾风从妖狐耳边吹过,在脸侧划出一条条裂口。血点从伤口渗出,又迅速被吹散在风里,于是在重重血污之上,给那人描了一面近乎妖冶的妆。那双永远微微上挑的眼睛里如今只剩下大片金色,如燃烧的炙铁,凛冽而纯粹。

黑衣男人怒而转身,墨色的羽翼伸展到极致,在妖狐尚不及收手之前将人直接掀翻在地,男人一把抓住他的脖子,手指骤然收紧,狐狸下意识抬起的手还来不及挣扎一下,就徒然僵在半空中,然后毫无力气地垂下。

“你当真以为你能伤得了我!”

男人的怒喝在耳边响起,显得无比遥远而不真切。

狐狸用仅存的一丝力气扯了扯嘴角,却没有回话的力气。

大地突然开始震颤,冰镜裂开一条豁口,继而被人从里面撞开,碎成无数耀眼的冰晶。黑衣天狗霍然一惊,他猛地回头,只看见大片玄色铁羽,迫在眼前。

 

——我想我此生都不可能赢得了我的敌人。

 

但是,他们可以。

 

 ++


这一年秋天,贺茂家搬进了一间更大的宅子。

扫帚叉着腰站在院子里,指使着胆小的兵俑搬着东西。山兔两耳不闻窗外事,躲在一个角落安心套环。

 

“哎,你说,那天他真的特别紧张?”

食发鬼拨弄着他短了一半的头发,听见狐狸这天第三十次问他同样的问题。男人不耐烦地瞪他一眼,恶狠狠地说:“你烦不烦!”

据说,那天黑衣天狗倒下的瞬间,大天狗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之前,一把抱起妖狐,挥着翅膀飞过罗城门去找惠比寿了。不过那时狐狸早就不省人事,所以据说,一直都只是据说。


狐狸养了好长时间的病,大天狗偶尔会来看他。每当这个时候,狐狸就显得异常虚弱,就差梨花带雨掉两滴眼泪。直到有一天,食发鬼实在忍不了了,他一脚将貌美的狐族踹出去,你见过哪个快死掉的人每天描眉!老子都要没得用了!


安倍晴明有一次将一面崭新的风筝交给天邪鬼青,小姑娘又惊又喜,礼数周到地鞠了个躬,软软地说了声谢谢。他抱着风筝往外走,突然被一个人拉住了衣服。另一只蓝色的小妖怪支支吾吾地说,若是去修行,吾、吾愿一同前往。

惠比寿眯着眼睛在水池边寻了阴凉处打盹,白狼坐在回廊尽头修整自己新做好的弓箭。

姑获鸟抱着伞剑,在小院里踱步。她抬起头,望了望天空。

这日子,似乎有点无聊。

 

这年冬天,平安京下了第一场雪。

狐狸一脸谄媚。近日贵船神社又有落雪,参道两侧皆有石灯,最是好看不过,不知大美人可愿赏个脸?

大天狗看着那人轻佻风流的样子没说话,他从他身旁侧身而过径直向前走去。

狐狸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这情形和往日没有丝毫不同。


但那人隔了几步突然说:

“你愣着做什么,不走吗?”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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