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咸鱼20%鸡血

【马场林】< 委托人III > [Fin]

△马场善治x林宪明

△系列第三篇,和前文有一丢丢联系,也可单独食用

△涉及小说7、8卷设定,算是补上看原文时候的一点遗憾吧

  

00

      “求、求求你放过我们!……”

      中年男人狼狈地瑟缩在墙边,浑身不住发抖,试图伸手抓住面前男人的裤脚,但一把武士刀正架在他脖颈几公分外,让他刚探出去的手不得不停在半空中。

      刀锋刺破颈侧表层的皮肤,滚圆的血珠在金属表面凝结,再顺着刀刃缓慢滑下去。中年男人深色的眼眸里是越来越深的绝望,甚至连呼吸都变得粘滞且焦灼。

      样式滑稽的山吹色面具将不速之客的神情遮去七七八八,握着武士刀的手却并没有因为那人的乞求而移动分毫。中年男人禁不住合上干涸的眼睛,再睁开时,那深不见底的绝望中竟生出些难以言喻的决断,他嘴唇微动:“那至少——”

      “你是谁!为什么要杀我们!”

      一声变了调子的嘶吼从更靠里面的角落传来,中年男人当即转过头,甚至顾不上颈侧的伤口又深了几分。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恶狠狠地盯着眼前穿着西装戴着面具的人,缩成一团,双手紧紧扣着手臂。中年男人吼了句“闭嘴”,随即被脖间的刀刃逼得再也无法讲出下一句话。

      身材高挑的男人似是没有听见一般,中年男人喉咙里发出咕哝声响。男孩的眼底布满了红血丝,从嗓子深处挤出一句:“你到底是——”

      不过他这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见眼前的武士刀猛地扬起,继而当头劈了下来。

  

01


      “……今天下午15时50分左右,南区一个公寓突然失火,消防人员很快赶到,火势得到控制后却从公寓中发现两具男性尸体……”

      林宪明哼着小曲拎着购物袋推开侦探事务所的门时,电视里的女播音员正一本正经地陈述着本地新闻。屋子里的另一个人懒洋洋坐在沙发上,面前的小茶几上放了一杯吃完了的泡面桶。

      青年在玄关处踢掉鞋子,先将一袋子食材“嘭”的一声扔在茶几上,才用手指勾着装了新衣服的纸袋子心情愉悦地走向衣柜。

      “……警方随即赶到,根据现场情况判断,死者中的一位很有可能是公寓的主人永泽氏,具体死因还需等法医的进一步调查……

      青年从纸袋里拿出一条半裙,某品牌15周年出的新款,刚登上这个月的时尚杂志,他捏着装饰腰带,放在腰间比了比:“你怎么还把人家的房子烧了?”

      马场关了电视,坐直了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回答:“是委托人要求的。他们好像是因为钱的事情起了冲突,如果这个人在‘事故’中不幸死掉,他就能接下原本应该交给这个人的项目;可如果这个人是被杀死的,警方一旦介入,谈好的项目没准就黄了。”

      林宪明对着镜子转了半个圈,语气轻蔑且厌恶:“杀人还不敢承认。”

      “随便他们怎么想,反正到时候给我报酬就行,”马场耸耸肩,弓着背晃晃悠悠走过来,在金发青年询问的眼神中比了个大拇指,“哦对了,刚才源造大叔又给了我一个新委托,我现在得出门一趟,晚上不用等我吃饭了。”

      尚且沉浸在新裙子美貌中的青年随口应了一声,又拆开另一个购物袋,某品牌的睡衣套装:米白色的内搭上印着几颗浅灰色糖果,领口处挂着一只小巧的蝴蝶结,毛绒质地的外套和短裤则是在白色的基础上加了几圈浅粉色、前桃色和浅紫色条纹。他将自己衣柜里那套穿了好久的深灰色男士睡衣拿出来,想了想又塞进了旁边马场的衣柜里,美滋滋地将新睡衣叠好,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脱口而出一个“靠”。

      再抬起头时,屋里早就只剩自己一个,他的目光从手里的购物袋移到茶几上的食品袋,秀气的眉毛登时皱了起来。

      他今天特意买了些菜,虽然两个人平时基本指望着泡面和米饭配明太子过活,偶尔也会改善一下生活,比如内脏锅这种买了调料只需要把菜丢进去煮的料理,林宪明觉得,自己还是很擅长的。

      “有委托不知道提前说一声吗!这么多菜,一个人怎么吃啊……”

      金发青年几步走到茶几前,双手叉腰低头看着食品袋。两盒绕了远路买回来的明太子被放在最上层,他小声嘀咕着将它们拿出来,粗暴地拉开冰箱门塞进去,想了想,又将剩下的菜也一股脑扔进去。算了算了,明天再吃吧。

      方才还明媚的心情瞬间因为一点小事沉下去几分,林宪明躺在沙发上,顺带把这人最近的种种“罪行”吐槽一遍。算起来,他们同居快一年了。从最开始不打不相识,到后来一起经历过种种案件,并不知不觉生出一些甚至超出普通朋友的信任与默契。平心而论,马场是一个非常值得交往的人,除了一看棒球就忘乎所以,其他时候还是很靠谱的。虽然身为杀手,但为人足够正直,愿意为了朋友东奔西走甚至拼上信命。

      可如果在“朋友”这个词语前面加个定语,事情就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事实上,在这段朋友以上恋人未满的感情里,林宪明一直觉得缺了点什么。此时想一想,大概是和其他情侣相比,他们这种从小就无缘安逸生活的人有一种骨子里的戒备。他从来没有主动和马场讲过小时候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也从不提所谓的杀手训练营到底是多么残酷。与之相应的,他也并不知道马场为什么要当杀手,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成为仁和加武士。这种保留与无意识的隐瞒延续到了现如今的交往中,林宪明自认为不会每天问对方在做什么、接下来要做什么、什么时候回家。反之一样。

      于是他们的相处模式就变得十分微妙:生死关头可以百分百信任彼此,但生活琐事面前又显得不怎么上心。比如家里的卫生纸用完了叮嘱他去买可那个人从来不记得;好几次看棒球直播看得太投入,直播一结束就嚷嚷着去练习,全然忘记明明半个小时前才答应要一起去看新上映的电影;房间永远是乱的,不论怎么帮他收拾,不到24小时就能恢复原样。

      老子好不容易买了这么多菜,你扔下一句话就走了,不知道提前说一声吗!

      一阵急促的手机提示音忽然打破屋子里的沉静,躺在沙发里数落同居人的金发青年这才不得不爬起来,结果一抬头,眉毛皱得更紧了。电视机旁,老式折叠手机响着欢快的乐曲,一边响一边发出轻微震动。

      ——偶尔还丢三落四,上次是谁说请客吃烤肉结果没带钱来着!

      林宪明没好气地走过去,弯腰拿了起来,刚按下接听按钮,就听电话那头传来源造中气十足的声音:“马场吗?他们说已经把钱打到你卡上了。”

      林宪明无奈地“喂”了一声,对方立刻顿了顿:“哎呀,是林呀。马场呢?”

      青年一手叉着腰,目光扫了一眼窗外,沉沉暮色里,楼下的Mini Cooper早已不知开去了哪里:“他忘带手机了。”说到这里,没忍住多问了一句:“最近找仁和加武士的委托很多吗?”

      源造似乎在忙拉面摊的准备工作,手机里传来的声音有些嘈杂:“啊?还好吧。不过不得不说,这次的委托人真是出手阔绰,杀个普通人就给六百万。”

      金发青年心里盘算着自己上一次收了多少报酬,撇撇嘴:“下次再碰上这种委托,您要不先介绍给我。”

      源造哈哈大笑两声,也不遮遮掩掩:“可人家指明要最强的杀手嘛。”

      林宪明“哼”了一声,倒不是真的生气,毕竟马场的实力摆在那里,只是心里不太爽:“晚上这个委托要是也能赚六百万,我就让他请我吃一个月的高级料理,不,三个月!”不过不爽归不爽,也不能饿着自己,他用耳朵夹着电话,蹲下去从食物储藏柜里翻零食。

      电话那头像是有人和源造搭话,中年大叔乐呵呵地回了几句,才答:“啊?什么晚上的委托?”

      “我没有真的生气啦,”青年翻出一包薯片,拆来拿出一片放嘴里,唔,九州酱油味的,“他都和我说了,您下午又交代他了一个新任务。”

      “没有啊,”越来越热闹的背景音里,源造有些奇怪地为自己辩驳,“我可什么都没说。”

 

      “改良版红背蜘蛛型追踪器,兼备定位和窃听,可以连接手机,还不受信号干扰的影响,”蘑菇头青年的手心里放着两只泛着金属冷光的“蜘蛛”,神秘兮兮地捧到众人眼前。正在煮面的源造探头看了一眼:“这不和之前的一样嘛。”

      重松将一块叉烧放进嘴里,点点头表示赞同。

      榎田觉得无法和这群人交流新科技,无语地解释:“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定位准确度更高,监听时可以自动过滤一定频率的背景音,你们知道降噪耳机吧,比那个效果好多了。材质经过改良,颜色也有细微调整,你们不觉得它们长得很可爱吗?”

      林宪明面无表情地端起自己的碗,挪远了一些:“一点也不。”

      源造将煮好的面放进碗里,撒上葱花:“本质上还是一样的。喏,你的面。”

      年轻的黑客“呲溜”喝了一口汤,心说不和这群无法理解机械之美的人一般见识,转移话题:“说起来,马场今天怎么不来吃面?”

      华灯初上的小巷子里,摆着各式小摊位。一家不怎么起眼的拉面摊子前,坐着三个人,榎田、重松和林宪明。源造拿出一瓶啤酒,放上四只杯子,平均倒了分给众人。中年警察也不客气,一口喝下去大半。榎田摆摆手,示意自己不喝酒。坐在两人中间的金发青年将捧着的拉面碗放回桌上,凉凉地说:“大概正在和哪个年轻漂亮还有钱的优雅少妇一起吃高档料理吧。”

      年轻的黑客好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消息,面也不吃了,放下筷子:“什么什么?”

      源造朝他暗暗摆手,示意他不要问太多。

      他下午给马场打电话的时候没想到是林接的,更没想到这些年老实了不少的小子竟然学会骗人了。林问是不是还有其他人会介绍委托给马场,源造忽然想起来前几天那人来摊子吃面时好像说过,之前的委托人一定要请他吃饭,说了好几遍。

      马场那时为了任务方便特意将自己打扮成上流社会的精英人士,结束了就直接上门交差了,却没想一直电话里和他们联系的委托人是个年轻的少妇,貌美且十分有钱。

      马场第一次提起这事时,语气里还有些难以掩饰的自得,毕竟自打这些年收了心不再花天酒地,就很少有这种艳遇。源造当时只听不回答,末了在他碗里扔了一团新煮好的面:“你这话回去再和林讲一遍?”

      后者立刻干笑两声,不说话了。算一算时间,约的好像就是今天。

      说起来,源造是半看着马场长大的。从第一次在这个小面摊碰见穿着和服的初代仁和加武士,一直到今天,十六七岁的少年转眼间变成了成熟稳重的男人。他知道马场有过一段风花雪月的日子,甚至每天会带不同的女孩子回家。但这些年真正被他放在心上的,大概只有两个。一个是十年前的小百合,一个是现在同一个屋檐下住着的这个。

      上了年纪的人一旦陷入对过往的回忆,总会生出些感慨。林宪明等了半天不见对方回话,心中一动:“难不成您知道些什么?”

      这次换成源造干笑了,却不料电话那头的杀手比自己想象中更敏锐一些。

      “我觉得您最好不要瞒着我。”

      老中介人一边在心里为当事人默哀,一边老老实实地将自己知道的交代清楚。当然最后不忘唠叨:他也没说一定去啊,也许真有事呢。

      于是三十分钟以后,电话里语气轻松地说着“就这个啊,我还以为是什么。他想去就去吧,我一会儿找您吃面”的人就坐在了自己的拉面摊前。源造煮面的时候还在偷偷观察,心说:下次要教训一下马场那小子,这种事情讲明了就好,你看林还是很大度的。结果一颗心刚落回肚子里没多长时间,小黑客一句话就将那份装出来的大度搅和没了。源造看了一眼被青年插在筷子上的叉烧,不禁联想到之前被杀手一刀吓到涕泪俱下的目标,心里叹气,觉得他脸上就差直接写出一句话了:我很不爽。

      林宪明其实并不怎么在意马场究竟是和谁出去吃饭的,也不想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给自己添堵。就算约他的人心思不太纯粹,但他打心里信任马场,知道这个人不会乱来。

      然而他今天竟然骗了自己,还是以要出去工作了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榎田兴致盎然,连忙拿出刚才炫耀过的窃听器,大大方方推到青年面前:“那这个送你,绝对满意。”

      金发青年满脸嫌弃,却被榎田执意塞进口袋。两个身量差不多的年轻人眼见着就要因为一点小事争吵起来,还是源造上来打圆场。始终沉默吃面的重松不知何时用手机看起了新闻,正巧一条本地新闻插播进来。

      “……今天下午的公寓失火事故已有了进一步进展,根据法医推断,两人确实是因为吸入大量有害气体身亡的,虽然尸体碳化程度严重,但法医从死者口腔、咽喉及气管内发现了烟灰炭沉积。其中一名死者确定是公寓的主人永泽浩,今年45岁……”

      夹在中间当和事佬的拉面摊主听到这里忽然“咦”了一声,林宪明不明所以抬头,榎田趁他不注意,将蜘蛛窃听器塞进了他包里。源造勾过头看手机,奇道:“怎么是两名死者,明明委托人只让他杀一个啊。”

      重松咳嗽了一声:“我姑且也是个警察,你们聊天多少收敛一点。”

      源造倒是不怎么避讳,哈哈一笑:“说起来这个人倒是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之前委托人联系到我时,马场还犹豫过接不接。他们就是私人利益冲突,平时跟咱们没打过交道,看见钱才眼红了想杀人。人家指明了要最厉害的杀手,报酬也给出了市面上的两倍。不过马场当时说先去看看,怎么一看就直接杀了两个。”

      说完目光不由自主看向金发青年,林宪明摇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重松将手机音量调大了一些,几个人凑在一起继续看。

      “……另一名死者是永泽浩的儿子永泽健太,今年17岁。永泽浩早年离异,没有再婚,一直是父子两人一起生活。……”

      画面随即切到案发现场的采访,但没听到记者下一句说什么,手机就被重松收走了塞进口袋里。两个年轻人皆是一愣,源造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轻轻“啊”了一声。便衣警察三两下吃干净了面:“要不要我和那边的同事打声招呼?”

      “不用,委托人应该早就打理妥当了,”源造将空了的面碗收回来,“你说——”

      重松从钱包里拿出几枚硬币,放在桌子上,有意无意地抢了话:“人都死了,钱也拿了,还想那么多做什么。没准动手的时候正巧被那个小子看见,怕走漏了风声就索性一起杀了。保险起见我还是去跟那边的朋友打声招呼吧,免得有亲属执意查起来惹麻烦。”

      榎田这时也吃完了面,笑眯眯道了谢,摸着圆滚滚的肚皮,付了钱朝剩下的两个人挥挥手,径自走了。

      方才还热热闹闹的拉面摊一时冷清下来,不远处的路灯静默无声地笼下一层暖色调的光。一只小虫收了翅膀,落在木制桌面上。林宪明挥手将它赶走,戳着碗里凉掉的面,冷不丁问:“您刚才想说什么?”

      正在切葱花的店主闻声顿了顿,但很快又切起来,神情倒是没什么变化。

      他从眼角的皱纹里挤出一个笑:“没什么,还吃点别的么?”

  

02


      马场将Mini Cooper停好,下了车先打了个寒颤。初春昼夜温差大,白天不觉得怎么样,晚上就觉得冷了。一只野猫从幽深的小巷子里跳出来,在他走上楼梯前轻巧地跑过来,蹭了蹭他的裤脚。男人蹲下来,挠了挠小猫的下巴,语气有些遗憾:“对不起,没有什么可以分给你。”

      小猫“喵喵”叫了两声,甩甩尾巴。男人又摸了摸它的头顶,轻手轻脚上了楼,进门时愈发小心翼翼,结果一抬眼就和盘腿坐在沙发上的某个人目光对了个正着。

      林宪明皮笑肉不笑地看他,黑暗中灰色里的眼睛特别亮:“晚上的任务还顺利?”

      马场一时没说话,只是干巴巴笑了两声。

      林宪明站起来,赤着脚踩过木地板,侧身从男人身边经过,接了一杯水咕噜噜喝了。马场这次很是细心,将青年仔细打量了一遍,惊讶道:“林林,你换睡衣了。”毛茸茸的新睡衣看上去就很柔软,男人一不留神想起刚才在楼下摸过的猫,然后下意识伸出手,却被对方后退一步躲开。

      “什么任务啊?”某杀手继续这个话题。

      “没什么,替一个雇主教训几个人而已,”某侦探回答地十分正经,结果越说声音越小,“明天晚上……估计也不在家吃饭……”

      加了冰块的水顺着喉管冲进胃里,压了一晚上的火气反而腾地一下升起来。直到刚才他还以为自己生气只是因为这人对自己说谎,可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好像不只是说谎,他确实有一点在意这人究竟是和谁在一起。

      还要连续两个晚上!

      二十年来的生命一半时间用于吃苦一半时间用于杀人,林宪明不知道普通人面对这种情况会怎么做,会哭闹?会生气?还是板着脸逼对方摊牌?反正他的行动快于大脑的指令,在想好怎么做比较合适之前,手指已然揪住对方的领口狠狠往前一拉。马场忽觉重心不稳,不由自主趔趄了一下,随即又被对方用手肘抵住肩胛骨向后推去。背脊嘭的一声撞上墙面,一侧的肩膀被那人用手臂顶着,领口还被攥在他手里。因为身高的缘故,马场不得不稍微低下头,于是从他的视角来看,眼前这个一身浅色调可爱睡衣的人竟然在一瞬间表现得……杀气腾腾?

      “你相信自己刚才说的话么?”灰褐色的眼睛盯着面前的男人,语气没什么温度。

      “林林。”马场轻轻喊了他一声,领口却被攥得更紧了。

      眼睛逐渐适应黑暗,慢慢地能看清楚屋内的摆设。窗帘拉了大半,正好遮去了写着“马场侦探事务所”几个大字的牌子。茶几上摆着自己的手机,下午出门时忘了带。旁边放着一包拆开的薯片,像是没有吃完。青年的手劲不小,卡着脖子的手臂丝毫没有放开的打算,他的眼睛始终看着自己,眼神似是无声的逼问。

      时间在两人的对峙中悄然溜走,直到男人叹了口气。

      他深棕色的眼睛里有些无奈,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对方听清楚。

      “这是我的事情。”

 

      马场第二天早上是被吹风机的声音吵醒的,他看了一眼时间,发现同居人比平常起得还早。不过吹风机并没有叫嚣很久,男人翻了个身,竟然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半睡半醒间,他仿佛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午后的暖阳,梦见自己回家时必经的铁道,梦见他和社团的同学约好了周末一起去打棒球,梦见自己穿过长长的走廊,看见一个男人背对着自己站在客厅,旁边的血泊里父亲气若游丝地对他说:“善治……快跑……”

      紧接着画面骤然旋转,武士刀沉甸甸地握在手里,他变成了那个男人,他面前衣着光鲜的父亲苦苦哀求,一旁的少年红着眼眶躲在后面。然而下一秒,自己手里的武士刀又变成了金属球棒,他听见十几岁的自己嘶哑的吼叫,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挥出球棒,却被那人轻轻松松夺走。骨头裂开般的剧痛,他蜷缩成一团忍受着一次重过一次的击打。耳畔是父亲越来越微弱的声音,不停喊着自己的名字。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来,他挣扎着撑开重于千斤的眼皮,却看到红着眼眶的少年大吼着问你究竟是谁。

      马场猛地吸了一口气,霍然睁开眼睛。视野里是最熟悉不过的天花板,空气安静且静谧。他从床上爬起来,发现额头上、背上都是汗,脚步也有点软。他走到卧室门口,看到同居人正打算出门。

      俊秀的青年似乎换了身衣服,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买的,反正印象里没见他穿过。前一个晚上的不愉快最终演变成冷战,对方没有继续逼问,自己也没主动说太多。马场挑起一个和往日一般的笑,不吝啬夸奖:“这是新买的吗?很适合你。”

      林宪明喷了点香水在手腕上,也没抬头:“昨天穿的就是这件。”

      “……”

      对方语气还是那样,一晚上过去不仅没有好转,好像更冷淡了一下。男人尴尬地笑了两声,换话题:“你这是要去哪儿?打扮得这么好看。”

      金发杀手拉开门,学着他昨天晚上的语气,灰褐色的眼睛里是满满的讽刺:“和你有什么关系。”

 

      “所以你把我叫出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年轻的服务生用托盘端上来两杯橙汁和两只焦糖巧克力蛋糕,轻轻放在桌上。榎田拿过自己的那杯,咬着吸管含含糊糊地讲话。林宪明早上没来得及吃饭,先切掉一小块蛋糕,姿势并不怎么优雅地塞进嘴里。

      “你不觉得昨天他们两个的反应很奇怪?明显知道些什么却瞒着我们。”

      蘑菇头青年吸了一大口果汁,有些无所谓地耸肩:“我其实并没有那么好奇。”

      林宪明也没多说什么,从包里翻出钱包,抽出几张万元钞票,“啪”的拍在他手边。后者依旧咬着习惯,抬起眼皮,隔了额前的碎发看他,这才懒洋洋伸出手,拿了钱塞进口袋,在旁边的键盘上敲了几个字:“永泽浩,男,45岁,XX公司的小负责人之一,为人老实,最近几年升职很快,前一段时间还经手了一个大一点的项目,似乎很被上级看中,要是不出这事,大概过不了多长时间就要晋升。”

      “他十多年前就离婚了,儿子一直跟着他生活。就是新闻里说的那个,这次一起被烧死的小可怜。嘛,至于是被烧死的还是被杀死的,马场应该比我们更清楚。”

      榎田又敲了几行字,果汁被他喝得差不多了,吸到杯底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他将笔记本电脑翻过来对着林宪明,用细瘦的手指点了点屏幕:“这两个人确实很普通,身份也没有作假,之前没有案底,没有和警方打过交道,更不要说是和黑社会。所以按理说,源造和重松都不应该认识他。”

      “要杀他们的人我也查到了,是同一公司的,年龄比永泽浩大一些,因为永泽浩谈下来的这个项目原本是他经手的,一旦合作成功,这人估计更没有机会翻身。虽然这个公司的效益看起来也不怎么好,但花点钱永绝后患,这么想一想还是很划算的。”

      “那这个人,”林宪明又戳了一小块蛋糕放嘴里,“和……和那个谁有关系吗?”

      年轻的黑客挑起一边的眉毛看他,愈发好奇:“我说你们俩到底怎么了?这种事情你直接问他就好了。”

      金发青年没反驳,也没说话,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榎田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只得叹气:“没有,他们之前确实不认识,也没接触过。”

      “那为什么昨天他们那么反常。”林宪明咬着叉子自言自语。

      蘑菇头瞧他有趣,双手抱着杯子,手肘搁在桌上,身体前倾,三分提建议七分看热闹:“你要是真的在意,就把我昨天送你的追踪器放他身上呀。”

      对面的杀手皱起眉,不知是觉得蜘蛛不可爱,还是觉得这建议糟透了。

      “对了,我怎么觉得你今天和平时的样子不太一样?”

      正巧有人从他们桌边路过,看样子就是陪女朋友来咖啡厅的陌生男人擦身而过时,没忍住多看了吃着蛋糕的小美人两眼。林宪明伸出一根手指,挑起一绺头发,绕在指尖。他今天确实故意打扮得比平时精致,妆容、衣服、头发、香水,只是去一趟咖啡厅就被人偷偷盯了一路,不过语气却与外表的柔美可爱截然不同:“我乐意,不行吗?”

      榎田耸肩,有点后悔自己问了这句话。他慢条斯理吃起蛋糕,边吃边打字:“好吧,如果你想让我帮你查一下某个年轻貌美还有钱的少妇,我还是愿意帮这个忙的。”

      林宪明冷哼一声,完全不采纳这个提议。小蛋糕被他吃光了,果汁也喝了大半,虽然不太饱,但也有力气让他去做接下来的事。他又拿出两张千元钞票,递给榎田:“今天我请客,你慢慢吃。既然查不到什么,我就直接去问他们。”

      年轻的黑客这次也没客气,拿了钱放在一边:“虽然我不觉得他们昨天不愿意说的事情,今天会改变想法。”他突然转过电脑屏幕,上面是一个陌生男人的照片,和闪烁着红色位置光标。

      榎田笑得露出一排小白牙。

      “不过如果你手里有要挟的筹码,他们会改变想法也说不定。”

 

      “……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一个男人抱着脑袋缩成一团,在地上滚了两圈,才敢透过手指的缝隙偷偷瞧一眼手里拿着匕首对自己冷笑的人。那人双手环抱在胸前,用脚尖踢了踢自己的肋骨,男人“哎呦”惨叫一声,想蜷缩起来却被踩得翻不过来身。

      刚才他隐约觉得有人跟踪自己,就故意拐进了无人的小巷,悄悄拿了根棍子躲进了阴影处。不过等他看清来人容貌时,贼心顿起。男人自诩和暴力团伙混得熟,这一段时间做了不少龌龊勾当,抢钱、赌博、玩女人,一票比一票大,正被条子盯着。不过他仗着有朋友在,一点也不害怕,前几天警察盯他盯得紧了,他还开枪伤了两个人。

      他今天正觉得无聊,想找些事干,不料有大美人自己送上门来,省得自己去找了。他将木棍藏在身后,在大美人四处张望时冷不丁迎上去。那人明显一愣,不过没等他动手脚,就见那人蓦地一笑,接着手腕传来剧烈疼痛,血液冲出被划开的血管瞬间淌了他半个手臂。男人还没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又被一脚踹在肚子上。倒地的顷刻他还在想,这他妈发生了什么?不过很快他就没有多余的心思考虑这些了。

      “……别、别打了!啊!……”

      林宪明蹲下来,一把拽起他的头发,男人半张脸上都是血,眼眶也肿着。男人不住呻吟,说话间有血沫从嗓子里溅出来,杀手嫌恶心又将他一把甩到旁边。他在男人身上唯一看着还算干净的地方抹了抹手,顺便擦掉匕首上的血。远处这才传来警车的鸣笛声,紧接着几个小跑着围过来,最前面的那个特别眼熟。

      重松叹了口气,示意几个年轻的同事放轻松,往前走了两步。金发青年顶着一张谁见了都忍不住多看两眼的脸,极其不优雅地蹲在地上,匕首在他手指上转了个圈再落回掌心。他伸手指了指旁边那个半死不活的嫌疑人,冲男人歪了歪头。

      重松有些无奈:“你给我打电话就是让我来逮捕这个已经被你解决掉的人?”

      林宪明站起来,在一众小警察瞠目结舌的神情里,将匕首收好,还拍了拍身上的灰。

      “不是,是提醒你如果你不来救人,这人就要被我打死了。跟暴力团伙有关系的人不太好搞吧,真杀了他,反而更麻烦不是吗?”

      一众小警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一脸茫然地望着经验最丰富的那个。

      重松又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想了想这里不能抽,于是只是叼着没有点,静静等这人的下文。

      果然下一秒林宪明朝他笑了笑,灰褐色的眼睛眯起来,透着几分狡黠。

      “当然,如果你答应告诉我一件事,我就不给你们找这个麻烦。”

 

      那珂川上有一座桥,东接博多,西连福冈。水面不算宽,桥也并不很长。桥上修置了花坛,在初春尚且料峭的风里,傲然绽放着几朵小花。天色渐渐暗下去,缠在桥上的装饰灯隐约亮起来。重松叼着烟,将手肘放在桥边的围栏上,看着水面上周遭建筑的倒影,迟迟不说话。

      金发青年学着他的样子,也将手肘放在围栏上。从北面博多湾吹来的风带着些许咸味,吹乱了他的头发。他将几缕头发别在耳后,听见男人缓缓开口。

      “马场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你知道吗?”

      林宪明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侧头看了对方一眼,答:“大概知道。”

      虽然时至今日,他依旧不能说自己很了解马场善治这个人,但一些细节与习惯,他还是摸得清的。马场似乎一个人生活了很多年,林宪明依旧记得第一次去他事务所的时候,一半是接待室,收拾得尚算整洁;一半是卧室,乱得根本不能看。在他的记忆里,马场除了工作,每天回的就是这个面积不算大、也根本称不上温馨的家。

      之前他差一点把父亲留给他的棒球弄丢了,这人神情里的焦虑做不得假。

      中年警察像是一瞬间掉入遥远的回忆,就连说话声音也轻了不少:“那大概是十多年前,那个时候我刚工作。我当时处理过一个案子,一个为了钱闯入别人家里的贼在抢劫过程中遭到抵抗,失手杀了这家的主人,还把他正在读高中的儿子伤了。”

      林宪明并没有想到被他们的隐瞒的事情要追溯到这么久远,男人平淡如水地叙述着,三言两语将一个普通家庭的毁灭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眼前。

      “儿子被打到半死,住了半年的医院才好起来。他退了学,搬离了之前的公寓,一个人隐瞒了年龄打黑工。当年的犯人在被逮捕后很快判了刑,十五年还是二十年,反正没有死。可在一个十多岁的孩子看来,这种刑罚简直是在开玩笑。自己唯一的亲人,只值这么几年。他想报仇,却知道现在的自己根本没有能力。于是他费尽心思找到了一个人,正巧当初在案发现场救了他一命的人。”

      “第一代仁和加武士,也就是马场的师父。”

      那些陈年的悲伤早已在时光的流转中,失去了最初残忍且血淋淋的色彩。它们变成了旁人口中并不需要多少修饰的记忆,十多年后,传递给另一个毫不相关的人。小百合曾经说过,马场当年和现在完全不一样,起初林宪明还想象不出,不过现在他好像有一点明白了,原来这个人还有一段这样的过往。

      和从小就吃尽了苦头的自己不一样,他大概真的经历过一段最纯真也最无忧无虑的时间。父子两个一起去买明太子,一起合起双手围在桌前说“我开动了”,他们一起看棒球比赛。小小的男孩人生里第一次举起重重的球棒,在洒满阳光的球场挥向父亲投过来的第一球。然而这一切只因为那个不速之客轰然倒塌,那个会牵着他的手、将他扛在肩膀上看棒球比赛的男人倒下了,只剩他一个人,去面对今后可能发生的一切。

      “他求他收自己为徒,求他教自己怎么杀人,”重松转了个身,背靠着栏杆,仰头望着掠过暗橙色天空的海鸟,“‘既然法律无法惩治那个人,那就由我自己来’,这不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应该考虑的问题,但是那个时候,他没有其他选择。”

      “所以你知道我昨天听到新闻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吗?”重松微微侧身,深色的瞳仁里掩藏了太多的情绪,“我在想,如今十多年过去了,当他摇身一变成了当年那个杀手,在偶然间面对同样毫无反抗之力的父子时,他会不会有一丁点动摇。”

      夕阳好像卡着男人话音刚落的瞬间沉下去,河岸两侧的建筑渐次亮起灯,在清澈的水面投下波光粼粼的影,三两个孩童跳着笑着从桥的一头跑向另一头,身后跟着追得气喘吁吁的成年人。年轻的杀手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屏住了呼吸。他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声音,就听重松又问:“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样?”

      林宪明抿起嘴唇,脑子里霎时闪过无数画面。最早瞒着母亲离家时的不安,第一次在训练营里碰到绯狼时的紧张与茫然,被朋友背叛时的绝望,独立接任务杀人时的害怕与惶恐……时光越拉越长,曾经瘦弱的男孩不知何时成长为果决狠辣的职业杀手。身体早在训练营里习惯了疼痛,内心因为杀人而产生的波澜也在日复一日的任务中逐渐平复。溅出的血不再滚烫,惨叫成了习以为常的噪音,生命不过是银行账户上不断增长的数字。林宪明在听到这个问题时,以为自己会特别干脆地说“无所谓”,但话音冲出舌尖的顷刻他又犹豫了。

      那个瞬间他忽然想起这一年来的种种,遗落在脑海深处熠熠生辉的记忆碎片:说着一口方言看起来五大三粗却时常拍着他的背说“太瘦了,要多吃一点”的源造,好好几次把自己骗得团团转但关键时刻从来都是站在他身边的榎田,永远金钱至上总说他们只会拿钱办事却因为那些人多揍了自己两拳就几倍奉还的次郎和马丁内斯,一面说着我可是警察一面又无可奈何地替他们收拾残局的重松……

      以及那个将所有这些光明背面的人聚集在一起,戴着傻兮兮的帽子,穿着被汗浸透的衣服,笑得比午后阳光还要灿烂的笨蛋。

      心脏平缓跳动,将氧气纳入新鲜的血液,暴露出那些他以为早被现实的残酷消磨殆尽,却始终未曾消失的零星柔软。

      林宪明张了张嘴,磕磕绊绊地说:“如、如果现在让我去杀一个无辜的女孩子,我恐怕……”

      紧接着头顶一沉,站在一旁的男人未经他允许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他刚才抽过烟,指间还残留着烟草的味道,手掌宽厚,掌心温暖。金发青年下意识要躲开,重松却在下一秒将手机递到他面前。

      屏幕上是一张照片,照片的内容是一份报告。

      “我昨天去问了鉴识科的朋友,那个委托人确实早就打点好了,警方这边压根没仔细查,但事实上,案发现场的尸体DNA并不属于永泽父子二人,”重松压低了声音,将鉴定书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又收走了,冲他笑了笑,“我不知道马场在想什么,但至少,他还没有变成我最不希望看到的样子。”

      语言在这个时点化出实体,将压在胸口的沉闷一扫而空。年轻的杀手觉得自己大概有些不太正常,明明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他竟然真的松了一口气。重松看着眼前这个刚刚二十岁的年轻人,皱着的眉心忽地舒展,眼睛里跳出微弱的光彩,很快像是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小声嘀咕了一句:“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那他这两天其实可能是在……”

      方才还一脸沉郁的脸色唰得亮起来,青年大概自己也察觉到情绪太过外露,欲盖弥彰地转过头。重松忽然想起来昨天晚上这人气鼓鼓地说“大概正在和哪个年轻漂亮还有钱的优雅少妇一起吃高档料理吧”,又无奈又想笑。

      年轻人啊,还有精力恋爱,真好。

      “不过话说回来,这次的委托人还真是有钱啊,”重松想起昨天晚上鉴识科的朋友向他偷偷炫耀这次的灰色收入,咋舌,“六百万,快赶上我一年的工资了。”他的手机这时响了一声,是刚才协助逮捕嫌疑人的小同事,委婉地向他漂亮却下手一点也不轻的朋友表示感谢。

      男人简明扼要地回了个“不客气”,看了一眼时间,觉得该回去了,他本打算问身边这个人要不要一起去吃拉面,却突然被拉住手腕。

      林宪明的力气一向不小,不过拉他的这一下,饶是身经百战的老警察也觉得有些太重了。他苦笑着转过脸,发现这人的神色竟然比刚才还严肃一些。

      “你刚才说多少钱?”

      重松心中一凛,虽然不知道林听出了什么,但直觉告诉他事情好像有些不对,他很快正色起来,重复了刚才的话:“六百万,给警方的封口费是六百万,据说给媒体的只多不少。”

      ——要杀他们的人我也查到了,是同一公司的,年龄比永泽浩大一些,因为永泽浩谈下来的这个项目原本是他经手的,一旦合作成功,这人估计更没有机会翻身。虽然这个公司的效益看起来也不怎么好,但花点钱永绝后患,这么想一想还是很划算的。

      对于一个公司效益不怎么好的人来说,两千万绝对不是“一点”钱而已。

      ——是委托人要求的。他们好像是因为钱的事情起了冲突,如果这个人在‘事故’中不幸死掉,他就能接下原本应该交给这个人的项目;可如果这个人是被杀死的,警方一旦介入,谈好的项目没准就黄了。

      如果真的想伪装成事故,车祸之类的不是更好伪装?为什么要求放火?尸体一旦碳化,表面体征就不再明显,反而方便动手脚。

      ——可人家指明要最强的杀手嘛。

      如果永泽家真的如榎田说得没有任何背景,杀这样一个人,随便一个暴力团伙的喽啰就解决了,为什么要绕这么大一个弯子找到最顶尖的杀手。

      ——所以昨天我就在想,十多年过去了,当他成为当年那个杀手,在偶然间面对同样毫无反抗之力的父子时,他会不会有一丁点动摇。

      如果从一开始就不是偶然,而是故意有人安排的呢?

      重松见青年的脸色越来越差,连忙回忆自己刚才是不是错过了什么细节。可林宪明并没有给他时间思考,抓着他的手腕就向桥下跑。

      “你的车在附近吗!”

      霓虹照亮的光影中,俊秀青年的动作很快,金色的发梢晃动,就像马上就要融入灯红酒绿的夜色一般。重松被他带得踉跄两步,慌忙间只来得及点了点头。林宪明低声骂了句脏话,紧接着说:“马场也许不是这起案子里的杀手。”

      重松蓦地一皱眉。

      “他才是被盯上的目标。”

  

03


      黑衣武士将车停好,确认没有人跟着自己以后,才拐进一栋年久失修的公寓。公寓只有一个电梯,窄小到最多站三个成年人。公寓坐落在老城区最不起眼的街道,后面是一条河,河对岸是更加无人问津的老建筑,这一带鲜有人来,连路灯也是稀疏亮着。

      马场坐着电梯来到三楼,穿过堆满了旧物的走廊,在倒数第二间房门前站定,敲了敲门。屋里很快响起脚步声,他知道肯定有人从猫眼里向外看。隔了几秒钟,门被推开。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少年谨慎地朝他背后张望,男人笑了笑:“不用看了,没有人。”

      男人将带来的便当递过去,少年轻声说了句“谢谢”,然后转身跑向屋里。黑暗中有人的微微喘着气,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道如何表达合适。

      永泽健太迫不及待拆开包装,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几口饭,大概是吃得太急噎住了,大声咳嗽起来。永泽浩拍着他的背,拿过一旁的矿泉水递给他。房间空旷到可怕,连咳嗽声都有回音。中年男人一脸歉意地低语:“不好意思,这个房子太长时间没住人了。”

      马场无所谓地摆摆手,抱着自己的刀靠着旁边的墙,听男人又说:“……虽然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还是谢谢。”

      低头扒饭的少年放下筷子,戒备心颇重地扯了扯父亲的袖子,小声嘟囔:“为什么要和杀人凶手说谢谢。”永泽浩连忙呵斥:“说什么呢!”不过这句呵斥没什么底气,甚至有些发抖。

      屋子里一时沉默下来,有月光无声照落,让这间没有什么家具摆设的公寓显得愈发冷清。少年很快吃完了饭,悄悄瞟了一眼旁边的父亲,又抬眼看面前的男人。戴着面具的诡异男人站在阴影里,肩宽腰窄腿长,腰间挂着一把脇差,手里抱着一把更长一些的。永泽健太冷冷开口:“那是什么,真奇怪。”

      马场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回答。永泽浩又拽了一下儿子的衣服,大概是这气氛实在太过于紧张,他想说点什么打破沉默,却绞尽脑汁想不出个所以然。人紧张的时候会有不同的习惯,中年男人下意识去摸矿泉水瓶,不料被儿子喝光了。他有些尴尬地缩回手,咽了口唾沫,视线不由自主向不远处瞥了瞥。玄关处放着几瓶没有开封的水,可男人只是看了看,又将目光收了回来。

      反倒是旁边的少年“切”了一声,用细瘦的胳膊一撑地板,爬起来就向玄关走去,经过面前的杀手时,连看都没看他一眼,着实让坐在一旁的父亲捏了一把汗。

      少年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一声接一声,就好像踩在谁的心弦上。沉默许久的杀手就在这时突然开口:“十三年前,我遇到过和昨天差不多的事情。”

      一句话不带任何口音,甚至也没多少感情。他的声音不大,说话的时候眼睛始终盯着面前的男人。月光照在永泽浩弓起的背上,有微小的尘埃在银色的光晕中轻轻落下,又因这一句话,男人不经意地一抖,而再次飘荡开来。

      “那时我刚上高中,有一天社团活动结束以后,我和往常一样放学回家,一进门就发现父亲躺在客厅里,脸上身上都是血。一个陌生男人站在他旁边,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里。”

      面前的男人将头埋得更低了,他双手紧紧绞在一起,额角开始渗出细汗。

      “我一直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我之外没有人会再记得这件事,可没有想到,我竟然能碰到你们。”

      永泽浩有些尴尬地笑了两声:“我听不太懂你的话。”

      黑衣武士向前迈了一步,一如既往的口吻,淡淡地说:“有一点我很好奇,当年案发现场只有四个人,除了已经故去的父亲和站在这里的我,就还剩两个。其中一个在十年前就被确诊了癌症,另一个此时还在监狱里。如果真的有人在十三年后布下一个相同的局,那么他肯定知道两个既定的事实,一是案发现场发生了什么,二是现在的仁和加武士就是当年那个孩子。当初的凶手是以入室抢劫杀人的名义被定罪的,我曾经不止一次问过自己,为什么我们这么倒霉,偏偏被他选中。”

      “可如果这一开始就不是一个偶然事件呢?他不是为了钱才闯入我们家,我的父亲不是因为反抗才被杀死,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有人买了那个杀手去杀我们,而这个人,如今也想杀了我。”

      中年男人咽了口唾沫,他的嗓子很干,火辣辣地疼。他将头埋得很低,只能看到几步之外的皮鞋,踩着碎了一地的月光。

      “原本我打算将计就计,看看你能把我带到哪里,但昨天晚上发生了一点事情,如果再耗下去,我家的小可爱就真的生气了。说吧,真正的委托人是谁。”

      永泽浩突然大叫一声,有什么东西从袖子里掉出来,被月光反射出一道惨白的光。他猛地冲过来,眼底布满了红血丝:“如果你不死,死的就是我们!我根本不认识他们,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说话间,匕首高高扬起,刀锋当头劈下。黑衣武士微微叹了口气,在刀尖迫近时,弯起膝盖,狠狠撞在他胸腹部。男人吃痛弓起身子,又被一掌劈在手腕上。骨头像是要裂开一般,剧痛袭来,匕首“啪嗒”掉在地上,被踢出几米远。

      马场本以为他会抢掉在地上的刀,却没想这人竟一把抱住自己。黑衣武士轻微皱眉,手臂勾起,手肘狠狠砸在他的脊骨上,永泽浩的惨叫登时变了调子,但手上的力度没有松懈分毫。一道清脆的撞击声在此时显得极其微弱,子弹入膛,枪管转动,站在背后的少年电光石火间举起一支迷你枪。

      少年的胸口剧烈起伏,但他的手并没有发抖。他这时才知道原来一把枪也就这个重量,原来一个人生命不过如此。在那群人第一次冲进他家的时候,他就在想,完了,我的生活大概就这样了。然而那群不速之客给了他一个机会:杀了那个男人,你们还能活下去。

      父亲的惨叫在耳边响起,面前的男人根本来不及转身,永泽健太并没有再多犹豫,食指扣动扳机,高速旋转的子弹叫嚣着冲出枪管。后坐力让他一时没站稳,他脱力地歪向一侧墙壁,时间像是被无限挤压,他眼睁睁看着子弹飞向男人后背。

      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始终背对着自己的黑衣杀手竟然像是一早就知道子弹会从哪里飞出来一样,在子弹出膛的瞬间,一脚斜踢在父亲膝盖上,一声惨叫之后重心霎时偏转,他的脚尖轻轻一勾,两个的位置竟然有了细微的偏差。中年男人顺势向一旁倒去,黑衣武士倾斜了一个角度,子弹划开他的西装后背,向后飞掠而去卡进墙里。

      永泽健太当即一惊,想再举枪时却讶然看到父亲直直朝着自己跌过来,于是就是这一个瞬息之间的犹豫,就觉有人拉过他的手腕,接着用力向后一扯。手枪脱离指缝,少年一咬牙,想去捡刚才掉在地上的匕首。然而他的动作却在下一刻静止,因为一把刀堪堪横在他颈侧几公分的地方。

      “不过有一点我是一开始就知道的。”

      刀锋反射着清冷冷的月光,以及男人戴着面具的英朗侧脸。

      “即使当初我根本打不赢那个人,我还是拿着唯一可以用的武器,疯了一般地冲他挥了过去。”

      永泽健太一点点抬起头,眼眶微红。

      “而在我用刀指向你父亲的时候,你却什么也没做。”

      “因为你知道,我不会杀他。”

 

      空荡荡的房间里一时没有人说话,中年男人蜷缩成一团倒在地上,不住呻吟。少年的眼眶越来越红,眼泪凝聚在一起,却忍着没有掉下来。架在脖子上的武士刀扬起一个角度,永泽健太不得不抬起头,别过眼睛不看那人。

      “再问你一遍,委托人是谁?”

      时间缓慢流逝,少年像是想到了什么特别有趣的事情,猛地转过头:“其实不论我告不告诉你,你都不忍心杀我的不是吗?”

      他在接受任务时,就隐约猜到了一些,加上方才这人说的话,语气愈发笃定起来:“不管当初那个人为什么要去杀你父亲,但其实和你没有半点关系。你确确实实是被卷进去的,那么你应该比任何人都理解现在的我。”他的眼泪沾湿了睫毛,有一颗随着眨眼的动作滑下来,砸在刀刃上。

      “……所以他们才让我来杀你,”少年似是自言自语,说完这句话忽然笑起来,刀刃在他的颈侧割出一条血痕,永泽浩见状登时叫起来“健太!!!”,但少年宛若闻所未闻,甚至笑得喘不上来气,他将眼睛睁得极大,深色的瞳仁里是隐约的疯狂,“你杀啊,杀啊!”

      永泽健太以为这个男人会因为自己的话犹豫或者退缩,但他透过那副可笑的面具,看到那人深棕色的眼睛里,竟然没有激起半点波澜。他的刀依然横在自己脖间,看过来的眼神,甚至有一瞬间带着点无奈与同情。

      “杀人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一个人的生命也不止是心脏溅射出来的血或者一颗子弹的重量,”黑衣武士缓缓收了刀,在少年一闪而过的茫然里继续说,“你真的以为你杀了我他们就会放过你吗?其实不论结果怎么样,你的任务在这一刻已经结束了。”

      一道警铃在心底拉响,一种本能因为男人的这句话被激发出来。原本还倒在地上的中年父亲忽然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在少年略显迷茫的目光中,猛地跳了起来,飞扑上去将儿子紧紧搂进怀里。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作为顶尖杀手的警觉让黑衣武士霎时俯身低下头。紧接着几声巨响在耳畔炸开,盈盈月光下,背后一整面的玻璃窗轰然碎裂!

      有埋伏!

      火药味一股脑窜入鼻腔,无数碎玻璃迸溅开来。中年男人将儿子一把按下去,少年的额角狠狠撞在地板上,有温热的血液汩汩淌下来。鼓膜被震得生疼,滚烫的子弹壳四散开来,永泽健太只觉父亲将他用力一推,后脑勺“嘭”的一声撞上墙角。所有声音好像在这一刻远去,月光被玻璃碎片折射出硕大的光斑,变得模糊而缓慢。

      少年并不清晰的视野里,依稀看到那个黑衣武士几步跑到父亲身前,拉起他的胳膊连拖带拽地拉倒墙角。机枪的轰鸣至此才告一段落,世界顿时陷入一片死寂。意识恢复的那一刻,疼痛如潮水席卷而来,永泽健太疼得缩成一团,牙齿咬破下唇才忍住没有叫出声音。

      下一秒他就听见不远处传来男人的喘气声,少年心里一凉,抬头去看时,憋了半天的眼泪一瞬间掉了下来。永泽浩半靠在墙角,一条腿上都是血。黑衣武士贴着墙面,待周遭平静下来之后,微微探出身子去看,一颗子弹就擦着手臂打了过来。

      机枪之后是狙击手。饶是平时好脾气惯了的男人,也不禁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少年用占满灰尘的袖子抹了一把眼泪,他想跑过去,但仅剩不多的理智告诉他,这只会让局面更加不利。那个始终神色淡淡的杀手这时也皱起眉,他的面具在躲闪中掉了,露出相当英俊的眉眼。

      马场一早就知道这对父子不过是一个棋子,但没有想到,要自己命的人能如此狠绝。他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如果等到下一轮机枪或者他们直接找上来,都对自己十分不利。手机就放在衣服口袋里,可他从没想过找谁来帮忙,一来这种情况下真的喊人也来不及了,二来就像他昨天晚上对同居人说的那样。

      唯独这件事,是他自己的事情。

      缠绕了十三年的梦魇,因某一个契机苏醒。在他面对毫无反手之力的父子时,这辈子最不愿意想起的回忆卷土重来。

      不远处的少年无声哭泣,身旁的男人因为失血过多,脸色愈发惨白。地板上是子弹与碎玻璃,滚落在殷红的血液里,他在金属弹壳的反光里看到如今的自己,眉目再也不是少年时的模样。他握着武士刀的手背迸出青筋,紧紧抿着唇。

      下一颗子弹毫无征兆地飞进来,紧随其后是新的一轮扫射。墙体被打到斑驳,唯一的顶灯骤然坠下,摔得粉身碎骨。少年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恐惧,在机枪的轰鸣、铺天盖地的玻璃碎片中哭喊起来。一颗子弹穿透窗帘,钉进少年耳畔几公分的墙里。狙击手显然摸清了他们的大概位置,下一颗子弹也只是时间的问题。永泽浩的脸上混合了泪水、汗水、灰尘和血,刚才的子弹大概打进了主要血管,在地上蔓延出一大片刺目惊心的红。他想将儿子拖过来,但现在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中年父亲大张着嘴,越来越多的泪水涌出来,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

      他身旁的黑衣武士在这个关头忽然动了,他的速度相当快,然而定位精准的子弹在他离开掩体的那一刻就追上他的脚步。

      就连马场自己都不知道,他现在做的一切是不是徒劳,但至少这个孩子……至少这个孩子!

      ——“善治……快跑……”

      ——“你是他儿子啊?”

      ——“住手!……住手!跟这个孩子没有一点关系!……”

      ——“嗯?你怎么还活着啊?不过马上就让你解脱。”

      ——“善治……没能保护得了你,对不起……”

      回忆与现实不断交织,苍白与鲜红融汇在一起,绘制出一副鲜血淋漓的画卷。少年在遍地狼藉中颤巍巍抬起头,黑衣武士毫不犹豫地伸出手,一颗子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透过质地良好的西装布料,高速旋转着刺破皮肉。温热的血液喷涌而出,男人猛地一皱眉,却并没有缩回手,他知道下一颗子弹可能随时击中自己的身体。

      快一点!我得再快一点!

      倏然又是一声轰响,这次离自己更近,不过他着实分不出心思去看。他一把抓住少年的手腕,甚至能感觉得出子弹划过枪管,带来灼烧皮肤的温度。然而下一秒有什么东西滚到他脚边,一息间,密度极高的白烟占据整片视野。他觉得有人猛地推了他一把,然后扯过他手里的少年。

      子弹毫不留情地碾过白雾,打穿他刚才站的地方。

      紧接着他听见有人在耳边暴怒:“你是在找死吗!!!”

      他在缭绕烟雾里看到一个不甚清晰的身影,金色的头发,灰褐色的眼睛。然而现实并不允许他做出过多思考,眼前的青年拉上他的手臂,头也不回地向门外冲去。

      永泽健太扑到父亲怀里,整张脸都哭花了。中年男人刚抱住儿子,却被突然架了起来。他虽然不知道冲进来的陌生人是谁,但情急之下还是将儿子推进对方怀里:“救他!带他走!……”

      结果被那人狠狠瞪了一眼,目中是深深的嫌弃与鄙夷。

      “警察马上就到,别废话,走,都给我走!”

 

尾声


      警笛划破沉寂的夜色,盘旋在荒芜河道的上空。皎皎月光下,赤色的顶灯不断闪烁,将两岸围得水泄不通,扬声器里随即响起示警,是万年不变的论调。

      两人合力将永泽浩架下楼时,已然不怎么能听得到枪声了。灰头土脸的少年脸上再无刚才桀骜的神色,想去帮忙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能不远不近跟在后面。他们一出公寓大门就迎面碰上一个人,看起来40岁不到的年纪,双手插在裤兜里,见到他们先是长长舒了一口气。救护车随后赶到,永泽浩被众人抬上担架,少年连忙跟上去。他先是跑出去两步,然后突然停下来,扭过头对胳膊还在流血的男人说:“……田村。他们打电话的时候说了一个名字,田村先生。”

      黑衣武士先是一愣,随即反应出他在说什么,深棕色的眸子微微眯起,脑海里闪过零星破碎的画面。

      ——“我不叫田村宪次郎,那个女人也不是我妻子。”

      ——“那天,一个人对我说,我此前在这里欠的钱可以一笔勾销,只要我假扮成一个人,找一个杀手,去杀一个叫做芹泽真由美的女人。”

      少年狼狈不堪,抬手抹了一把脸,连接上干涸的血迹被他蹭掉一半。他向男人深深鞠了一躬,从嗓子里挤出一句细细的“谢谢”。越来越多的工作人员相继赶来,现场变得嘈杂起来。少年直起身,又看了男人一眼,转身跑向救护车的方向。

      黑衣武士这个时候突然开口:“在我用刀指向他的时候,你什么也没做,因为你知道我不会杀他。”

      少年迈出去的脚步顿时停在那里,他觉得有人走到他身边。

      “但在我用刀指向你的时候,他却永远护在你身前。”

      护士有条不紊地给失血过多的男人挂上点滴,随行的医生大声问他:“永泽先生,永泽先生听得到吗?听得到就握一下我的手。”中年男人苦笑着咳嗦两声,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说:“听、听到了,我其实没伤得那么严重,谢谢……”

      温热的液体在眼眶里凝聚,少年吸了吸鼻子,却把背脊挺得笔直。他仰起脸,看到月光下的男人将目光投向很遥远的地方,然后视线被大片阴影覆盖,黑衣武士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为人父母,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医护人员隔了一段距离冲少年招手,马场站在原地,看永泽健太头也不回地跑了过去。重松这时走过来,压低了声音:“我们会派人保护他们,放心吧。”说罢话锋一转,语气也强硬了几分:“平时小打小闹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次也太嚣张了,到底是谁动的手,你心里有数吗?”

      马场看着少年进了救护车,目光一直追着车灯远去,直到消失在夜里:“我怀疑这次的主谋和十三年前派人杀我父亲的是同一个人。”

      重松骇然:“你说什么?等等,什么叫派人?”

      马场将目光收回来,深棕色的眼睛看着面前的男人,神情极其郑重:“田村宪次郎。之前我在一起案子中和这个人打过一次交道,但我当时根本没想那么多。这个名字不是他的本名,但他至少知道我就是现在的仁和加武士,也是当年侥幸逃过一劫的孩子。”

      “也就是说你现在随时会遇到危险?”

      马场大概是被重松严肃的语气逗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件事我心里有数,别担心。”

      重松显然不满意他的这番说辞,想说什么却被立刻打断。

      十三年前躺在病房里奄奄一息的少年竟然在不知不觉中长成了如今的模样,他甚至比自己还高一些,按在肩膀上的手温暖且足够有力度,只是最后这句话颇有些无奈。

      “更何况,我现在还有马上需要处理的事情。”

 

      Mini Cooper在河道旁同样荒芜的干道上平稳地驾驶,月光代替了并不怎么亮的灯,在他们面前铺了一条银色的路。马场默不作声地开车,副驾驶位置上的青年眉心紧锁,抱着手臂不说话。

      男人脱了西装外套,衬衣的一条袖子被血染红,但好在伤口不算深。林宪明刚才扯了一根发带递给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临时止一下血。马场从善如流地照做了,于是现在胳膊上多了一条带毛球的“绷带”,偶尔打一下方向盘,就能看见小毛球跟着打转。

      发带的主人盯着毛球看了一会儿,说:“我都知道了,十几年前的事情。”

      一句话说得干巴巴的,一下子就暴露了内心的情绪。男人并不惊讶,眉眼轻轻弯了弯:“重松告诉你的吗?他当年就在自责,觉得我之所以会成为杀手,很大一部分是他的责任。”

      “不过跟他没什么关系,这是我当初的选择,而现在也并不后悔。”    

      “毕竟这是我自己的——”

      “你自己的事情?!”林宪明毫不留情地插话,挑起一边的眉毛,憋着一股火,“你到现在还在说这是你自己的……”他说话间抬起头,但在看到那人嘴角挂着笑时又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妈的,他骗我。

      马场的眼睛一直看着前面,毛球小幅度晃动,绒毛尖挂着一点血:“我一直都觉得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跟在我师父后面学了三年,没有一刻不在想,早晚有一天,我会成为他那样的杀手,等杀人犯从监狱里放出来了,就亲自把他杀了。”

      “但是现在我发现,那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设想,真相远比我想象中复杂得多,我也没有我想得那么厉害。”

      面前的视野越来越开阔,月亮透过云层照亮极远的海平面,男人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在说话的间隙看了身边的青年一眼:“我其实很佩服你,你说那个女孩不是侨梅,世界上也没有第二个侨梅。但在我看到那对父子的时候,我是真的犹豫了。我大概直到此刻也没有走出那段过去,我会在关键时刻被情绪左右,我不知道如果有一天,当我真的面对当年的凶手,我是否能一刀杀了他。”

      车速慢慢降下来,一架孤零零的信号灯闪着红光,背朝着一望无际的大海。时而有夜间航行的船,发出低沉的汽笛声。车子停下的刹那,林宪明忽然说:“如果你到时候犹豫了,我就替你把那个人五花大绑绑起来,丢到你面前。”

      “如果你以后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变得不理智,我就狠狠揍你一顿,直到把你揍清醒。”

      “十几年前你也许没有那么多选择,但是现在不一样了,”金发青年微微侧过身,灰褐色的眼睛里是照进来的月光,他拍了拍自己右侧的肩膀,“这里给你靠,不用太感谢我。”

      信号灯慢悠悠转绿,男人怔了一下才踩下油门。青年将车窗打开一半,被海风吹得眯起眼,想到车里还有个只穿了一层衬衣的伤患,又将窗户关了回去。

      “所以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他们今天没达到目的,肯定不会就此罢休,没准备现在事务所门口就是埋伏好的狙击手。”

      马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明显早就想好了接下来要说的话:“去玄界岛。”

      “啊?”

      “我有个师父,你也知道的吧,第一代仁和加武士,就住在玄界岛上。当初如果不是他及时赶到,我肯定活不下来。既然一战不可避免,那不如先做好充分的准备。”

      林宪明张了张嘴,想了想还是小声说:“……他不是十年前就被确认了癌症。”

      “咦,你怎么知道的?”

      金发青年有一瞬间的不自在,立刻回答:“重松告诉我的。”

      “那个啊,”男人打了一把方向盘,语气相当随意,“只是确诊而已,这样说吧,我现在都不敢保证能赢得过他。”

      “这么强的吗!……”

      “你不要当着他的面夸他,他会很得意的,”男人一边打趣一边在下一个红灯路口伸手指了指窗外,“白天天气好的话,可以直接看到的。”

      林宪明这回是真的愣住了:“看到什么?”

      男人回答得理所当然:“玄界岛啊。”

      “……”

      “现在就去吗!”有人显然被某人的执行力惊到了。

      “你不是说没准事务所门口就埋伏着狙击手。”有人回答地十分理直气壮。

      “但是我又没说和你一起去。”金发青年小声嚷嚷,心里竟然开始盘算:没有带换洗衣服就出远门这个人是怎么想的;那是什么岛啊,听都没听说过会不会很偏僻啊;什么礼物都没有带就去拜访他师父真的合适吗;他师父如果这么多年一直一个人住,那我去了住哪里啊……

      林宪明并没有注意到,在自己七想八想的时候,有人在一直偷偷看他。

      那个注定了这辈子都忘不掉的午后,少年睁开眼睛看到的鲜红世界里,一个穿着黑色和服,拿着武士刀的男人给了他此生最大的希望。

      “好在赶上了。”

      这是他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而十三年后的今天,在他凭借本能冲出去拉那个少年的时候,有人在重重弹雨中一把推开他,怒不可遏地咆哮:“你是在找死吗!!!”他没有告诉那个青年,他在烟雾弹中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他早上特意做了造型的金色头发是乱的,他的脸上有荡起的灰尘混合了汗水,他的妆有点花了,衣领也是乱的。

      但他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男人将车停好,渡船的鸣笛声愈发响亮,空气中漂浮着海风的咸和机油燃烧的味道。他突然探出身子,在那人回过神前将头埋在他颈侧。林宪明立刻有些僵,但还是伸出手,环住他的肩膀。

      “不是说好把肩膀借给我吗,不能这么快不算数吧。”

      金发青年一时语塞,哼哼两声算是回答。

      又是一声汽笛鸣响,渡船缓缓驶离港岸,在铺满了星辰倒影的海面拉出一条长长的线。

      “不过我还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林宪明被耳朵边吹出的气弄得浑身不自在,听到这话才勉强收回心神。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马场觉得怀里的人挣了一下,没挣开,那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一百二十分的故作镇定。

      “……找榎田定位一下你的手机,很难吗?以及你快放开我,船都开走好几艘了。”


      昨天晚上偷偷在你手机上换了一个改良版蜘蛛追踪器的事情,想一想就很丢人,这种事绝对不能说。

      以及,谁是你家的小可爱啊!

      林宪明看着车窗外的月色,红着耳朵想。

 

 

      -Fin.-

 

      下面是聊天时间,同样涉及剧透。

      1. 有关这个系列:马场林真的是我飞速吃的一个cp,也非常高产了(对我而言),正剧性质的同人到此结束,毕竟我最喜欢看的主角们相互拯救的狗血剧情都写到了!

       2. 有关大boss:原文里留了个悬念,没有明说幕后大boss是谁,他们有着怎样的过去,所以这里虚构了一个人物。

      3. 有关设定:

      这篇里有很多设定取自小说,比如十三年前的案子是真的,回忆里的那几句对话是取自原文;第一代仁和加武士真的是一个穿着和服拿武士刀的人,也真的很早就被确诊了癌症,现在依旧非常长寿健康!林林在最后帮了马场很多,也把那个杀父仇人送到了他面前。

      但整体情节是高举马场林大旗改的,比如最后的这个小岛,原文里是马场一开始自己一个人去的,为了等当年的犯人出狱能第一时间杀了他,现在被我改成了见家长;马场想要报仇的决心很强烈,甚至有些固执。反正我在看原文的时候就觉得,他真的把报仇当成“自己”的事情,也是这么多年坚持下去的唯一动力,而在这篇里,我还是希望他身边有一个能和他一起面对的人w

      如果大家看过原文或者看过剧情梗概,可能就会发现这篇有很多小细节是照应原文的~当然被我写成了加糖版,嘿

      之后大概还有番外吧,不费脑,不打架,吃吃糖的那种

      最后再次感谢小红心小蓝手和评论,我们下一篇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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