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咸鱼20%鸡血

【梦间集/曦孤】经年 [Fin]

△cp:曦月x孤剑

△前传性质,半历史半架空,脑洞极!大!

△我流古风,一发完结,赶在活动结束前参个赛

 

 

自古关洛之间,有谷名曰绝情。

谷中灵寿实华,草木所聚。爰有百兽,相群爰处。及至宋仁宗景祐四年十二月,并、代、忻州并言地震,吏民压死者三万二千三百六人,伤五千六百人,畜扰死者五万余。绝情谷寒云翳日,冰河瓦解,倾泼丈余。谷中有前朝兵刃,取天地之至精,日月之至华,值此变而通灵识。

一名曰孤剑。

一名曰曦月。

尔后百年倥偬,方化为人形。

 

一只灰毛雀扑棱翅膀,落在那尚未落去露水的枝头,歪着脑袋看少年伸长了胳膊去抓树上的红果。可许是枝子太高,少年人伸了半天手,却什么也没有捞到。

灰毛雀“喳喳”叫了两声,跳到更近一些的枝上,也不怕他。白衣少年额上冒了一层汗,骂了句:“只会吃的扁毛小畜生。”

灰毛雀似是听懂了,又“喳喳”叫两声,挥挥翅膀,继续停在枝头。白衣少年眉头皱起,突然手中明光一闪,竟化出一把长刃,抬手间竟将那树枝拦腰砍了去。挂了满枝的果子噼噼啪啪掉了满地,他小心翼翼从那长了利刺的叶子里挑出果子,塞几个到怀里,嘴里叼一个,又往半空中扔一个。

灰毛雀急忙飞过来,衔住果子,又落在少年肩头,吃完了心满意足地学舌:

“曦月。曦月。”

 

曦月一直以为绝情谷内只有他一人,夏时在东面幽谷瀑布里乘凉,冬日在西面山头看雪。白日里在林中耍闹,摘些果子,捉些小兽。夜里躺在碧波万顷的竹林里看月亮,捡片叶子吹出个不成调子的曲子。起初少年活得逍遥自在,可日子久了,就觉得谷中四季一轮轮过去,总能转回上一年的样子。

直到这日灰毛雀将脑袋缩在颈背处的绒毛里打盹,曦月大咧咧躺在树荫下小憩,忽地听见不远处草木间悉索作响。少年猛地睁开眼,一个打挺坐起来。

刀锋破开枝杈,被斩断的草叶散发出特有的清香。灰毛雀骤然惊醒,扑棱着翅膀高高飞起,发出几声尖鸣。少年的动作颇为利索,须臾间手起刀落,他原以为又能捉到什么小兽,然而手底一沉,自己的刀竟被什么挡了回去,瞬时心中一惊。

他连连后退几步,抬手将刀横在胸前。残枝断叶窸窸窣窣落下,正午的日光恰从树梢间漏出一线,浑身机警的少年眯起眸子,但待看清对面是何物时,微微睁大了眼睛。

站在枝头的灰毛雀看看曦月,又看看阴影中身量相当的黑衣少年,不明所以又喊了两声:

“曦月。曦月。”

 

“你叫什么名字?”

“你也是唐刀所化?”

“我比你早化形一些时日,对这谷中风物甚是了然,你若是——哎,我还没说完呢,你怎地走了。”

 

自那日相见,白衣少年仿佛找到了比谷底乘凉,西山看雪更有趣的事物,每日跟在黑衣少年身后,不厌其烦地讲着他不久年岁里的种种过往。只是黑衣少年并不喜多言,一个月下来,连正眼也没看他几眼。

绝情谷中多有前朝遗物,黑衣少年不知从哪里翻出剑法图谱,每日卯时起,亥时息,日落后就在竹林练剑。曦月叼着草根仰面躺在铺了满地的竹叶上,一句话说得哈欠连连:“你这日子也太无趣了。”

黑衣少年并不理会,手中剑招不停。他一招一式尽依图谱所记,然而年岁尚小,也没什么根基,一套剑诀舞了几天,也临摹不到五分神韵。此时正值七月,日头虽已落下,但暑气仍一阵阵逼上来。曦月翻了个身,觉得实在太热了,索性坐了起来。

他刚想继续说话,却见额角冒了一层汗的黑衣少年眉心微蹙,忽从衣服上扯了根带子,将散着的头发随便挽了个结。

那日天宫无月,只有几颗星子闪着幽幽的光。白衣乌发的少年站在簌簌竹叶间,露出一段线条漂亮的脖颈。他掌心有光影流转,而后化作剑形。

剑锋仿佛搅了数丈寒潭底的水,倏地破开夏夜。

向来巧舌如簧的少年登时哑了声。

 

魏武定霸,三方鼎立,生灵版荡,关洛荒芜。

中原自建安年间民生流离,到了西晋末更是千里无烟,饥寒流陨。可绝情谷地处深山之中,自有一派清闲。竹林深处有茅草书阁一座,不知是哪一朝的人留下的。黑衣少年总是从那里寻古籍,曦月跟他去过两次,可没看几眼就觉头昏目胀,索性丢了书册,跑去林间练剑。

曦月说:“在白日里练剑,方显得君子坦荡。”

黑衣少年不反驳也不接话,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

曦月白日总在谷中行走,时不时捉些走兽飞禽,带回来填肚子。这日黑衣少年还在书阁,却早早听到脚步声。曦月踩着一地竹叶走进来,进门就嚷嚷:“你瞧我捉到了什么。”

黑衣少年原本并不想理他,可下一行字还没看进眼睛里,就听细细软软的一声“咪”。他讶然抬头,只见对方手里拎着一只小山猫,全身褐色花纹,只有耳朵尖有两绺黑色的毛。

曦月拎着小猫颈子上的皮毛,抖了抖:“大的估计是吓跑了,只捉到个小的,一会儿和山鸡一起烤了去。”

小东西“咪咪”叫着,曦月将它举到眼前,任由它伸出细细的指爪,始终碰不到自己的鼻尖。黑衣少年远远看过去,只见对方金色的眸子里有笑,却无半点玩笑的意味。他似是闹够了,拎着小山猫转身欲走。可不等他迈出步子,就听背后蓦地有人出声:“且慢。”

白衣银发的俊朗少年脚步一顿,随即弯起眼睛,施施扭过头:“你道什么?”

灰毛雀扑棱棱翅膀落在茅草屋的窗上,几步跳到案上,偷偷从书卷边叼起一只果子,吞了。小山猫没力气叫了,悻悻收起爪子,任由对方拎在手里。黑衣少年皱着眉,停了半晌,声音轻得很:“也没几两肉,你不如放了它。”

曦月眼睛里的笑一直弯到眼尾,他手一撑,大咧咧坐上书案:“你若喜欢就拿去。”

说罢将小东西塞进对方怀里,清秀的少年登时有些无措。曦月又抬起一条腿踩在桌上,一条胳膊放在膝盖上,支着下巴说:“可也不能白给,你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灰毛雀见无人理会自己,又偷偷衔了只果子。小山猫骤然换了地方,背上的毛炸起来,伸出爪子就胡乱抓。黑衣少年的手腕上被那小指甲划了几道口子,眉心皱得更紧了。

身侧的少年笑嘻嘻看着他。

良久才听到一句答话。

“孤剑。”

 

“孤剑,你看我捉了几尾大鱼。”

“孤剑孤剑,你怎地一直着黑衣?”

“我拾了几枚核桃,给你吃。”

“雪这么大了,还练什么剑。”

 

小小的山猫团成一个球,在这年第三场落雪的夜里伏在少年膝头小憩。竹林被打了一层斑驳的霜白,天上一轮孤月,照得整个绝情谷又冷了几分。黑衣少年手里执了一卷书,书旁是一盏灯。小山猫突然动了动耳朵,抬起头“咪”一声。

屋外有人踩了厚厚的雪,哼着小曲走近了,未到门口就嚷嚷起来:“孤剑孤剑。”

少年一门心思看书,没有应声。不消片刻,书阁的门被踢开,曦月抖落满肩的雪,道:“你怎么还在看这书。”说罢走近几步,歪头看那卷上的字。

孤剑不答话,只将那书卷微微掩了掩。曦月嗤笑:“怎么,还怕我盗了你那书上的字?说起来,前些日子我也翻了几页书,不知你看过没有。”

两个少年相处时日不长,可性子分明,一个喜静,一个喜闹。曦月平日里难得有静下来的时候,偶尔和孤剑一道看书,也是看三行就打瞌睡。此时忽地提起,黑衣少年难免心中好奇。

曦月见他目光定着未动,嬉笑道:“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少年的嗓音如谷中泉,带着三分笑,连着句子也透着一股子甜,念完了一段便问:“你可曾看过?”

孤剑自是知道他念的是哪里的句子,轻轻点头。只听曦月又道: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孤剑听到此处微微蹙眉,曦月这次却不等他回话:“还有这句: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

“你整日就看的这些?”曦月最后一句没念完,就被对方打断。眼见着一双墨蓝色的眸子转过来,白衣少年笑笑:“怎么,许你看剑谱,就不许我看美人?”

孤剑仍蹙着眉:“修行剑道需凝神静心。”

曦月无所谓耸肩。

“你我因机缘巧合才化为人形,一生练剑岂不无趣,不如多看看美人。”

墨蓝色的眼睛里晕起怒气,白衣少年又笑嘻嘻地说:“还有一首我喜欢得紧,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说罢推开窗子,翻身跳了出去。

雪夜风寒,小山猫禁不住哆嗦了一下,黑衣少年无奈地将它抱紧了,伸手去关窗子,却听幽幽竹林里,愈行愈远的少年嗓音清润: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这一场雪落了好几天,而后是这一年的岁暮。

第二年春时,曦月自南边的老树下翻出来几坛酒。两个少年分着喝了半坛,纷纷躺到了第二日日上三竿。

这一年秋末,孤剑练了好久的剑法终于有了些模样。曦月说,我比你早化形些时日,论本事应在你之上,可看你近来精进不少,不如我们比试一番?孤剑没说话,掌心剑光一闪,直直刺了过来。

而后又是一年冬雪。

再之后,是谁也记不清的岁岁年年。

 

又一年青阳开动时,长大了许多的山猫勉强缩成一团,趴在看书的年轻人身边打盹。窗外春和日暖,竹林里一场雨后冒出许多笋,远远看过去,分外喜人。有人自林间过,袖口带了一阵风,脚底踩着冬雪过后尚不及消解的叶子。

书阁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案前年轻人不待来人开口,先道:“不去。”

于是那人一肚子的话又被咽了回去。

山猫抖了抖耳朵,两绺黑色的毛长得长了,软软垂在耳侧。大概是幼时记忆尚在,它不刻意避开这白衣金发的青年,却也决不应允对方触碰。曦月刚伸出手,就被它躲开,只得悻悻作罢,道:“窗外春光甚好,你枯坐在这里看书,岂不可惜。”

乌发玄衣的俊雅青年一字一字细细看着,答:“你自可去对花舞剑,又无人拦你。”

曦月被噎了一句,挑起眉梢:“早年你可以不会这般回答我,这些年你究竟看了些什么,成了这个性子。”

孤剑似乎轻轻笑了,低垂着眉眼,任由几根头发垂到额前。

曦月定定看他,长身玉立的青年早已不在是少年时的模样,头发长了,肩背宽了,眉眼却依旧如初见时惊艳。

灰毛雀跳上窗台,伸了脑袋往里张望。见到孤剑也不害怕,跳到他手边,用脖颈上的毛蹭了蹭他的手背。黑衣青年这才放下书,用手指揉了揉小东西的脑袋。

灰毛雀“唧唧”叫了两声,似是颇为中意。

曦月鼻子里轻哼:“它跟了我这么些年,怎不见如此对我。”说罢也去摸它,小东西乐得两人侍弄自己,铺开翅膀,嘴里拐着调子喊:“曦月。曦月。”

然不消多时,闲不住的青年又开始念叨不如去清泉边对饮。孤剑低头逗鸟,道:“你若有这工夫,不如多去看剑谱。”

白衣青年不以为意:“这十年里我听你这话听了千百遍,可前些日子不还是输了。”

灰毛雀眯着眼,伸长了脖子任他摸着。不过那手指在曦月这句话说完之后蓦地一顿,小毛球茫然睁开眼,“啾啾”叫了两声。曦月偷偷端过孤剑的一盏茶喝起来,却见那人抬眸看向自己。

“我怎么不记得前些日子我们比试过?”

曦月一口茶刚吞进去,闻言一怔,才恍然自己说错话似的,咽了茶忙道:“没有没有,记错了。”

可那墨蓝色的眼睛眨也未眨,孤剑语气淡淡的。

“不如你和我说说,和你比试的人是谁。”

 

曦月说,前几日他在谷口见过一人,年岁不大,看着和和气气的。他原以为自己深谙谷中剑谱,逢人比试说不上有十成把握,却也不至于三两招就输,可与那人交手方知何为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曦月道:“那人怕是还没走,怎么,你也想和他比试比试?”

孤剑回:“与高人切磋,自然乐意之至。”

灰毛雀见两人聊得兴起,冷落了自己,闷闷不乐收了翅膀,“喳喳”飞走了。曦月又偷了一口茶喝,笑道:“那我再去寻他。”

 

孤剑与那人比了三次,输了三次。

灰毛雀站在曦月肩头,歪着头看,也不知看懂了几分。来人生得俊俏,器宇不凡,三次比下来,神色竟与初见时无异。相较之下,玄衣黑发的青年则狼狈得多。曦月坐在树荫下,喝了半日的酒,看了半日的剑,见那人最后的收招利落漂亮,不禁拍手:

“这番本事,可着实让我们开了眼。”

来人笑着摇头。

孤剑抬手将几绺沾了汗的头发别到耳后,扬声又是一句:“再来。”

那人连忙摆手:“不打了不打了。”说罢细细瞧了两人,道:“你二人因机缘巧合化形,本是不易。可习的招式却是中规中矩的路子,剑之一道,始于习,而终于悟,若想有朝一日有大成,就不可只看些寻常剑谱。”

孤剑心中一动,接问:“还请赐教。”

那人不答,从怀里不知摸出什么东西,递到二人面前:“以武会友,亦是缘分。我这里有两枚石鱼玉佩,赠你二人。此玉佩于常人无用,却能固灵识心智,若真遇上不可避之劫,还能助你二人几分。”

孤剑道了声谢,接过玉佩。曦月却忽地开口:“何为不可避之劫?”

那人笑而不语,末了一拱手:“今日能与两位切磋,实乃大幸。若有缘再会,再向二位讨教。告辞。”

灰毛雀伸长了脖子瞧那玉佩,觉得看得不够真切,又扑棱棱翅膀落到孤剑手腕上。等它瞧够了,再想跳回去时,却发现白衣青年早已没了踪影。灰毛雀眨了眨豆大的眼睛,叽喳了一句:

“曦月?”

 

青年顺着来时路往谷外走,却在谷口遇上一人。

白衣金眸的年轻人叼了一棵草,靠在林间,见那人走近,才吐了草叶,环着手臂懒洋洋地问:“你究竟是谁。”

林间有风过,卷了枝叶沙沙作响。天上有云翳遮了半片日头,漏出些许不透亮的光。向来爽朗的年轻人斜倚着一棵竹,还是平日里的语气,眼睛半阖着,留出一道浅月形的弯,看不出什么波澜,。

来客淡淡答:“与你二人一样,只不过虚长些年岁。”

“可你身上并无金石之气。”

曦月语速不快,声音却冷了下来。那人面上并无愠色,反问:“这些年来,你可曾踏出过绝情谷一步?”

白衣青年想也未想:“不曾。”

林间许有小兽窸窣而过,惊起群鸟四散而飞。来人拂了拂衣袖,又道:“你天资聪颖,天生比旁人多了一重心思。你那朋友愿与我比试,恐怕是你的伎俩;而方才我与他过招时,你又数次想伺机而袭。”

他微微眯了下眼睛,目光越过对方,望向连绵不绝的群山:“可天下之大,奇人无数。你整日在这谷中,又能知晓几分。”

那人的眼睛里仿佛有化开了一半的墨,在年轻人锋利的目光里,倏地晕开到眼角,勾出一道不显山不露水的弯。

“得暇时,不妨出谷一看。”

 

曦月再回书阁时,孤剑又坐回了他常坐的桌案前。

灰毛雀挨在他颈侧小憩,缩成一只滚圆的毛团。

“那人走了。”

孤剑闻言点了点头,又去看他的书。曦月遥遥看过去,觉得他大概换了一卷,又抑或没有。他随手拿起案上的一卷书,草草翻了两页又合上,不经心问:

“你可想过……去谷外看看。”

孤剑翻了页书,头也不抬道:“不曾。”

说罢顿了顿,目光在那行字上停了片刻:“怎么,只因输了几次,便觉得谷外别有洞天?修习剑术者,不可有杂念。谷外纷繁事物太多,不如谷内清净,去了,反而不益修行。”

灰毛雀睁开困倦的眼,见着曦月,心中一喜,欲飞到他肩头。可眼前的青年好似和往日不太一样,鸟兽天生的机警让迟迟没敢张开翅膀。直到那双金色眼眸盯了黑发青年半晌,才眨了一下。白衣青年笑起来,伸手抽掉对方手里的书。

“我见你今日连输几场,心中甚是郁结,不如我去拿壶好酒,陪你喝个痛快?”

 

这年菡萏卷舒时,下了一场一连好几日雨。

孤剑如往日一般,坐在案前看剑谱。曦月百无聊赖看他,指了指他的书卷:“你都看了多少遍了,怎么不嫌烦?”

竹林仿佛笼了层水雾,只遥遥听得到雀鸣。灰毛团不知跑去哪里,长大了的山猫也一连几日见不着一次。曦月无趣得紧了,从孤剑那里讨来那枚石鱼玉佩,玉佩上挂了条红线,他将线缠在手指上,转着圈把玩。

青年手指修长,手心有茧,却不怎么粗糙。赤色的细线绑在指节上,以苍绿色的竹林为衬,透出一股翠墨色的润。他不知想到什么,又从怀里掏出自己那枚。他将两枚玉佩绑在同一段指节上,故意放到对方眼皮下晃了晃,可果不其然,那人全然不理会。

曦月无奈作罢,又问:“看了这么些遍,你可看出什么名堂来。”

孤剑眼皮也不抬:“心浮气躁,难成大事。”

白衣青年故意噎他:“你如此心诚,怎么没有剑仙从剑谱走出来,与你切磋一二。”

黑衣青年反唇相讥:“你看了这么些年美人,也不曾见有佳丽与你鹊桥相约。”

屋外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下起雨,隐约有愈急之势。曦月被呛了一句,一时老实了些。孤剑见他不说话,又看起了自己的书。不过这次没看两行,就听对方声音里含着笑:“谁说没有美人,这些年,不是一直有美人伴我身侧。”

黑衣青年满脑子剑谱,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眉心一蹙,抬眼瞪了他一下:“胡闹。”

林间有风过,在这一抬眼间,吹了半窗的雨打湿了案上书卷。

曦月手指一顿,任由两枚石鱼玉佩轻碰在一起,发出玎玲声响。

黑衣玄发的俊秀青年皱着眉,倾身去关窗子。

白衣青年挂在同一骨节上的两条红线恰巧绕成了一个弯。

孤剑将湿了一角的书卷铺平了,见半晌没人说话,有些疑惑回过头。

曦月缓缓收了平日里的嬉笑轻佻,道:

“美人不曾与我鹊桥相会,却当真从剑谱里走出来了。”

黑衣青年听罢又是一皱眉,可那人语气是难得的正经。

“你我这些年修习剑法,皆是独来独往的路数。”

“可细细思量,互为补足处甚多。”

“这世间有为万物之纲纪者,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

“化于天地,谓之阴阳。”

 

这一场夏雨终歇时,曦月说了一个时辰的好话,才将那整日看书品茶的青年从书案前拉了起来。孤剑抱着手臂,看对方掌心流光骤现,而后化作长刀一柄。

这一年月圆中秋夜,孤剑被拉着去寒潭前赏月。曦月特意拿了两壶酒,大咧咧摆在两人面前。曦月说,这是果子酒,不醉人的,不耽搁你练剑。黑发青年不语,却见好奇的灰毛雀啄了一口,顷时醉倒在了樽前。

这一年暮雪纷纷时,孤剑的书阁里多住了一个人。曦月说,你这书阁暖和,小是小了些,两个人倒也住得下。山猫本窝在榻间打盹,被生生撵跑了,它抖了抖耳朵,低吼一声跑入雪夜。

尔后又是一年年繁花压树,夏雨秋寒。

曦月住进书阁的第三个年头,山猫跑去山谷间,再也没回来。灰毛雀秃了一些,常落在一旁枝头歪着头看他二人,不愿动弹。

当年脱口而出的阴阳剑法竟真让他们练出了些名堂,曦月后来问他,若那高人再来,你说,你我有几分胜算。黑衣男子舀了山涧清泉拭剑,摇了摇头。

曦月枕着石头,身侧是潺潺流水。他随手挑了几绺对方的头发放在手心,语气懒散:“你说这最后一重我们练了这么久,怎不见长进。”

孤剑似是早已习惯,并不计较,只是淡淡说:“时机未到。”

白衣男子坐起来,伸手替他拢了拢掉在耳朵前的头发,故意凑近了笑:“我以为论心意相通,这天底下没多少人能胜过你我。”

孤剑垂首,连眼睫都未曾颤一颤,还是一句:“时机未到。”

 

咸淳元年八月,关洛大雨,地上涌水,坏官司庐舍。

绝情谷数日阴雨,曦月打着哈欠看窗外云霭沉沉,索性又躺回了床榻。黑衣男子理好衣衫,欲起身出门,被对方一把拉住。

曦月一指屋外瓢泼大雨,讶然:“这么大的雨,你去做什么?”

孤剑将袖子从他手中抽走:“练剑。”

 

咸淳二年十二月,大雪,盈三尺不止。天地晦冥,泥途尽冰。

灰毛雀近来很怕冷,整日缩在书阁里的暖垫子里。曦月用手指揉着毛团的脑袋,眼睛望着屋外,不知在想什么。这一年的雪停了又下,下了又停。孤剑踩了一尺朔雪回来时,灰毛雀“叽”了一声,可大概是年岁大了,很快被猎猎风声盖过。

曦月掀开眼皮,只问了两个字:“怎样。”

孤剑抖落肩膀上的雪,摇了摇头。

屋内生了一炉火,火光映着白衣男子俊朗的侧脸,半明半灭。孤剑换了衣裳,坐过来将手靠在炉火边取暖。曦月忽然开口:“你说这天底下当真有人参得破最后一重阴阳剑法。”

孤剑手指一顿,什么也没说。

 

咸淳三年三月,荧惑反道。

史记有载,荧惑为勃乱,残贼、疾、丧、饥、兵。反道二舍以上,居之,三月有殃,五月受兵,七月半亡地,九月太半亡地。因与俱出入,国绝祀。

八月,有人忽闻空中有车马声,仰视见风云杳霭,神鬼兵甲蔽天,自北而南,仍有语促行者。四野皆惊,谓之阴兵借道。

第一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竹林时,孤剑刚收了剑。竹叶窸窣作响中,隐有哀嚎过耳。天色霎时暗下去,成群鸟雀惊而四散。孤剑墨蓝色的眸子骤然缩紧,转身间,一道白色身影先他一步,向绝情谷口飞掠而去。

谷口黑影幢幢,蔽日遮云。所及之处,草木皆枯。

孤剑手中寒铁出鞘,破开重重幽魂。

曦月横刀胸前,沉沉天幕里,唯独手中唐刀在他金色眼眸里映出一道晦暗不明的光。

 

灰毛雀勉强跳到窗上,眼前百年竹海尽毁。它挥挥翅膀,却再也跳不上曦月肩头。孤剑抱着剑,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曦月隔了半晌,忽说:

“当年那人和我说过,天下之大,奇人无数。整日在这谷中,又能知晓几分。虽然我不知道这些鬼影是什么东西,可恐怕迟早会再来生事。如今竹林已毁,寒潭水干,与其在这山谷中练那参不透的剑谱,不如出去看看,不知你可愿与我一同。”

曦月说话的时候眼睛没有看他,一番话说得平平淡淡的,连语调都没什么起伏。孤剑静静听他说完,只回了两个字:“不去。”

如同那经年旧岁里,千百次的回绝一般。

男人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说,笑了笑:“倘若有一日,我寻到了什么典籍,参透了阴阳之道,就再回来找你。”

灰毛雀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却本能有些急。它“叽叽”叫着,然而两个人谁也没再看它一眼。曦月看着几步外的俊朗男子,蓦地想起那年林中偶遇的秀美少年,心中一动,忽地上前两步,俯身时却被对方向后躲了去。

孤剑垂下眼睛,淡淡说了句:“好。”

 

曦月离开绝情谷那天,孤剑泡了壶茶,找了卷书,在绿荫不复的竹林里坐了半日。灰毛雀停在他膝头,用它那哑得不成调子的嗓子喊了一遍又一遍的“曦月。”

 

咸淳八年,南宋李庭芝命民兵部辖张顺、张贵溯汉水援襄阳,突破元军封锁,顺战死,贵入襄阳,还郢迎援军,中途力战被俘死。元并尚书省入中书省,改中都为大都。

 

曦月后来走过很多地方,也见过许多人。

他走过北疆,去过南国,拜访过高人无数,也遇着过那年竹林书阁里落满尘埃的旧书中描绘的玲珑美人。他见过即将远征的青年踟蹰半晌,却迟迟不肯对穿着粗布衣裳的少女唱一句诗;见过盲眼的老妇守着茅草屋,只为等一个大概早已不在了的归人。他见过敌兵来时城外百里横尸遍野,城中仍有人楼台高坐;见过金戈声里有人为国死,金銮殿下有人为己活。

可他只是看着,任耳畔声声喧扰,却始终未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留下只语片言。他想,这谷外的日子,好像也不怎么有趣。

于是某一日,他蓦地念及绝情谷东面瀑底的水,西面山头的雪,念及每日日落时书案上的那盏茶,念及扰人清净的灰毛雀只会喊的那句“曦月”。

他又寻到一座山谷,比绝情谷更为清幽。谷中也有一片竹林,可他走了好久,却再也没有见着日复一日在林中练剑的青年。

 

景炎三年五月二十八日,天有大灾。

是日既夕,阴云四合,风雷暴作,夜漏初上,甘雨如倾,霆电震激,达明方止,水骤高十丈余,坏官私舍宇,被压溺而死者不可计。

 

最后一点天光被云霭压过时,挣扎着飞过窗台的灰毛雀被孤剑随手按了回去。毛团竭力挥着翅膀,羽毛簌簌落下,羽翼拍在断了一半的窗棂上,渗出丝丝血迹。

往日的竹林早已不在,新生的笋刚破土没多日,又被冥土下翻涌而出的幽魂撞得七零八碎。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痕将书阁下面的土地劈开,不断有黑影向上涌来。

男子苍白的手里握着一柄剑,剑身如同千尺寒潭下的冰,黑云翻滚中,透出一点暗蓝。窗子被死死关上,任灰毛雀如何挥动翅膀也飞不出。

一条黑影跌跌撞撞向书阁撞去,孤剑手中利刃斜斜劈下,剑锋破空,一瞬间似有哀鸣刺透耳骨,顷刻化作乌有,而后又是数条黑影袭来。忽然一道灰褐色的影子从身侧掠过,孤剑讶然回首,竟然是那消失了许久的山猫。

它身后还跟着几只身形小一些的,为首的那只看了男子一眼,就好像那年他从那人手里接过小小毛团时,它看自己的那一眼一样。

半空一声滚雷,隐隐有远处雷光亮起。

山猫嘶吼一声,向着重重黑影扑了过去。

 

书阁的屋梁再也承不住地动山摇时,孤剑破开窗子,将灰毛雀一把塞进自己怀里。他胸口被挑开一道长长的口子,有血不住往下淌。山猫浑身是血躺在一旁,生死不知。灰毛雀在他怀里动了动,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耳畔鬼影啼号,喧如鼎沸。

孤剑似乎猜到它想说什么,轻轻动了动嘴唇:“他不会回来的。”

而后他吐了一口血水,神色淡淡的。

墨蓝色的眼睛里,又有无数幽魂破土而来。

 

“我比你早化形一些时日,对这谷中风物甚是了然,你若是——哎,我还没说完呢,你怎地走了。”

“一生练剑岂不无趣,不如多看看美人。”

“我见你今日连输几场,心中甚是郁结,不如我去拿壶好酒,陪你喝个痛快?”

 

很多年前,曦月躲去林间打盹时,孤剑看过一卷书。

书上说,人身有三魂,一名胎光,太清阳和之气也;一名爽灵,阴气之变也;一名幽精,阴气之杂也。有七魄,其一为尸狗,其二为伏矢,其三为雀阳,其四为吞贼,其五为非毒,其六为除秽,其七为臭肺。魂为阳,魄为阴。三魂相嫉,七魄流竞,才有了喜、怒、哀、惧、爱、恶、欲。

世间精魄,凡因机缘化行者,需百年方能生出天地命三魂,天地人七魄。

白衣少年睡醒了,摘了些果子放在袖子里,在这日日暮西山时,摇头晃脑吟唱着书里的句子,向竹林走来。灰毛雀挥挥翅膀冲出窗子,叽叽喳喳地落在那人肩头。黑衣少年放下手中书卷,抬头见那人冲着自己一笑:“不知小美人,可愿吃个果子?”

这人天生少一魄。孤剑很早便知道。

可那又如何呢。

他想他大概再也遇不到第二个,会在月夜竹林里对他遥遥唱着“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的少年。

 

惊雷暴雨,烈风骤来。

有戾鬼冤魂自冥界而生,破黄土而冲穹苍。

孤剑手中一沉,三尺刀锋被厉鬼缠住,竟一时不得动弹。

有黑影伺机扑过,孤剑矮身去躲,却被接连几只咬上臂膀。他一声闷哼,手腕一软,又是几只厉鬼冲他脖颈咬来。

 

一道白光自空中劈下破开鬼影,幽魂唳声瞬时散去,孤剑愕然回身。

倾盆暴雨里,有人裹挟了一身寒气站在几步之外,身上被染了一半血一半泥。他轻啐一声,将一直束在额前的带子摘了,随手扔在地上,碎发垂下来,遮去一半金色的眼睛。

 

灰毛雀的嗓子哑了,飞不动了,毛秃了,连声音也听不真切了,可它还是挣扎着从孤剑怀里探出脑袋。那人见到它也是一怔,又是数道黑影袭来,孤剑手中寒光一凛,尽数替他挡了去。

孤剑似乎想说什么,突然被那人打断:“这绝情谷确实无趣,这扁毛小畜生也甚是烦人,我当年以为你总会有些不同,可到头来你才是最无趣的那一个。”

“整日看书、练剑、喝茶,不与我喝酒,还不许我捉野兔来烤。”

“谷外就有趣多了。”

“那里有你没见过的山河,有你看不完的剑谱,有如花美眷,亦有隐士高人。”

曦月说罢抬头看他一眼。月色破云幕而出,恰巧在他肩头洒了点不明朗的光。他弯起金色眸子笑了笑,仿佛还是当年偷茶的轻佻少年。

“等收拾了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非得带你们出去看看。”

 

放在怀中的石鱼玉佩在男人话音刚落时,悄无声息地亮起一层浅色的光。

耳边有疾风过,带着冥土而来的湿潮,曦月回身,抬手间有利齿咬上三尺兵刃。

早已烂熟于心的剑谱刹那跳上灵台,孤剑握剑的手不禁一震。

男人一声暴喝,将重重黑影拦腰斩断。

 

不绝于耳的恸哭声中,他听见有人轻轻应了句好。

 

百年金石之心,在此天地浩劫时,以情为引,生出了最后一重魂魄。

阴阳剑法,至此方成。

 

后来有人说,那年关洛谷间,有黑云盘旋七日不散。

亦有人说,空中如数千万骑甲兵,人马嘈嘈有声。可七日过后,黑云散去时,有胆大者去谷中一探,只寻得破落竹屋一座,并无他人。

 

寒潭前,一道雷劈开云幕,曦月将手中刀刃直直刺透黑影胸口。

孤剑咳了一口血,不待那人投来目光,低声道:“无妨。”

男人侧身躲过数到利爪,反手将扑来的幽魂劈开,他身上白衣近乎血色,却朗声笑起来:“你我这些年来比试过无数次,这次大概是最后一场。”

黑衣男子淡淡说:“生死有命,若真是死了,不过是再化回唐刀一柄。”

脚下寸土再次震动,山顶碎石纷纷落下。一块巨石当头落下,曦月一把将孤剑推开,却不料对方几步踉跄后退,却顺势从自己怀里摸出了石鱼玉佩拿在手心。

“你这玉佩我拿下了。若有朝一日你我再有机缘化形,我便用这玉佩寻你。”

墨蓝色的眼睛里,曦月看见自己狼狈不堪的倒影。他抬手擦了一把嘴角的血污,猛地将那人拉了过来。

 

祥兴元年四月,宋帝卒,陆秀夫等立王,年八岁。五月,改元祥兴。六月,迁居崖山。元以张弘范为蒙古、汉军都元帅,率兵南下。十二月,元兵襄执文天祥于广东海丰五坡岭。

次年二月,崖山决战,南宋军大败。陆秀夫负幼帝投海死。

至此宋亡,共十八帝,三百二十年。

 

又是百年倥偬,有人在碧水寒潭边停下步子。

青年年岁不大,看着和和气气的。一只出生不久的小雀难得见有人来,歪着脑袋站在不远处的树梢看他,它眼睛溜圆,头上有一撮灰色的绒羽。青年见谭中有掉了个什么东西,通体光润还隐隐透着点光。他心中好奇,忽听身后草丛窸窣作响,一只棕褐色的山猫小心翼翼探出头,对上那人目光,又嗖地钻回去。

青年笑笑,卷起袖子,伸手将那谭底的东西捞出来。

 

石鱼出水之时,玉石雕成的目中有光一闪而过。

有墨蓝色眼眸自寒潭底缓缓睁开。

青年隔着水面看他。

 

“此处,可为你的梦境?”

 

-Fin.-

 

※结尾接的是游戏里的昼夜剧情,所以很明显啦,HE啦,真的是HE啦

※一开始就想着写半历史半架空,所以设定上很多与游戏有出入,也与历史有非常多的出入。对于曦月的外热内冷和孤剑的外冷内热,加了一些个人理解。OOC严重,自我检讨。

※写完这篇得出结论:我真的不适合写古风,发愁.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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